翌日,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

雨洗残冬,如丝细雨中,杏花如烟,花瓣上沾满了晶莹的水珠,远处的山、水、树,一片朦朦胧胧。

一阵清凉的春风迎面扑来,带着些泥土芳草味,沁人心脾。

上华榕寺的路并不好走,路被雨水打湿,坑坑洼洼,全是泥土,他们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达华榕寺。

可能是下雨的缘故,来上香的人并不多。

华榕寺依山而建,规模颇大,据说很是灵验,所以百年来香火不断。

早在他们上来之前,卫展风便带着衙役上来,暗中控制了华榕寺,并通知了华榕寺的法如方丈。

因不想打草惊蛇,所以知道他们到来的人并不多,穆寒一行人到达内堂时,等待他们的只有一个法如方丈,还有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年轻人。

桑柔一眼就落到穿灰色僧袍的年轻人身上,他看上去年约二十五岁,身上虽然穿着寺里的僧袍,却没有剃发。

他个子不高,瘦骨淋漓的样子,因为太瘦,双颊狠狠地凹陷进去,显得颧骨又高又露,加上倒八字的眉,看上去颇有点尖嘴猴腮的感觉。

这人应该就是在观音殿外给陆怡雅解签的那个人——莫嗔,桑柔看到他的第一感觉就是不舒服,不明白为什么华榕寺会安排这么一个人来解签。

他们来之前就对他做过一番调查,莫嗔其实不算是真正意义的出家人,正确来说是带发修行,只不过自从他五岁来到华榕寺,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得也跟僧人没有两样的生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剃发。

法如方丈对穆寒行了个佛礼。

穆寒请法如方丈入座,淡淡道:“佛门乃清净之地,本官本不该打扰到方丈的清修,只是数月来出了几桩命案,这四个死者都曾经跟寺中这位莫嗔师父接触过,所以本官来这里进行例行查问。”

法如方丈又念了一声法号:“穆大人请自便。”

法如方丈看了莫嗔一眼,莫嗔走到了穆寒面前,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道:“穆大人请问吧,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上个月上元节的时候,死者陆怡雅,城南陆家绣品的大小姐,曾来过寺里上香,并在你这里解了支签,你可还记得?”

“不记得。”莫嗔想都没想就回答道:“每日来往寺庙的香客众多,我怎么可能记得住每一个香客?更何况上元节那天人流比往常要多几倍。”

“既然如此,那本官就让你见见她,或许你能想起点什么来。”

两个衙役抬着一个担架走了进来,将担架放到莫嗔旁边,然后一把将盖在上面的白布掀开到脖子的地方。

法如方丈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闭上眼睛,一边转动着手中的佛珠,一边默念着佛经。

莫嗔站着的时候,右手放在背后,桑柔并没有跟着进内堂,她在内堂的门口等待,此时看过去,正好看到莫嗔的右手的中指比一般人要长。

她也看到,莫嗔在看到尸体的刹那,右手颤抖了一下。

“怎样?现在想起来了吗?”

莫嗔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想起来了,这位姑娘的确在我这里解过一个签——第四十六签:刘邦斩白蛇,下下之卦:犬儿生两口,柳眼泪珠浮。悲叹无情绪,心酸自苦忧。她当时求问的是姻缘,我告诉她婚眷无缘,进退两难,勉强成婚,只恐相逢在梦中。”

穆寒挑眉:“一个月前的事情你为何记得如此清楚?”

莫嗔耸耸肩:“我在庙中帮人解签三年,她还是头一个在听完签文后,当场哭得不能自已的人。”

“三月初一的子时到寅时,你人在哪里?”

“白云观山上。”

穆寒俊眉微挑,还来不及开口,法如方丈睁开眼睛开口道:“每逢初一十五,老衲便会带着寺中弟子到白云观去作法祈福,当天晚上会留在白云观里暂为留宿,当时莫嗔就住在老衲隔壁,跟另外弟子住在一起。”

白云观到城南需要两个时辰的脚程,来回四个时辰,他根本来不及来回。

如法方丈叫来了当时和莫嗔一起住的弟子,他证实了如法方丈的话,并且补充,丑时他起来方便时,莫嗔正在一旁睡觉,未曾出去过房门。

桑柔蹙眉,地点对不上,有人证,也就是说当晚将陆怡雅从陆府绑架走的人根本不是莫嗔。

之后穆寒又问了其他几个问题,还有有关前面三个死者的问题,莫嗔都以不记得为理由,毕竟已经过去了几个月。

桑柔想起华榕寺里有个长生堂,可供人们立长生牌位。

虽然看穆寒的查问一时半会不会结束,她在那里又帮不上忙,想了一下,便转身往地藏王殿的方向走过去。

她娘去世那年,她爹带着她来华榕寺为她娘立了一个长生牌位,后来一直奔于生计,就再也没有来过,相隔也有十四年来。

她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找过去,却没能找到,最终还是在一个小僧人的帮助下才找到了长生堂的位置,据小僧人的介绍,随着信徒的增加,旧的长生堂已经不够摆放牌位,所以五年前,在信徒的资助下,建了一座新的长生堂。

新的长生堂是一座三层高的塔,比记忆中的那个长生堂规模的确大了很多。

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水伴着湿冷的气息扑鼻而来,除了清新的芳土味道,还有一股独特的芬芳。

她循着芬芳的气味找过去,绕过长生堂,有一条青石板小路,小路两边种着一种花。

左边的花她认出来是朝阳花,玫红色的朝阳花在雨中绽放,绽放的花朵像一个个小喇叭,因而这种花也有一个很通俗的名字——喇叭花。

只是她更喜欢朝阳花这个叫法。

小路右边的花跟朝阳花颇为相似,圆茎卵叶,绿叶的基部呈现心形。

只是奇怪的是,它的花朵并没有盛开,而是全部闭合着,有些是还没绽放的花骨朵,有些已经枯萎凋零,有些收合着,白色的花瓣向内卷曲。

朝阳花之所以叫朝阳花,就是因为它早上开花,黄昏凋谢,到了第二日,无论天气晴朗还是下雨,它还会照样开花。

可现在在她眼前的花并没有开花,由此可以确定右手边的花并不是朝阳花。

就在桑柔蹲下凑近去闻花香的时候,后面传来一个有些低沉的声音:“这花叫夕颜花,黄昏至夜间开放,黎明前闭合,跟朝阳花刚好相反。”

桑柔唬了一跳,立即回头,只见她身后半丈开外的地方长着一个身穿土黄色僧衣的和尚。

那和尚年约四十五岁,浓眉大眼,鼻子高挺,却配上一张圆脸,顿时将那脸上的刚硬之气中和了不少。

“阿弥陀佛,惊扰到施主,是贫僧的罪过。”和尚颔首,双手合十抱歉道。

“师父不用介意,是我打扰了师父的清修,应该是我说抱歉才对。”桑柔站起来,学他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和尚又念了一句佛号。

她微侧身,垂眸看了一眼夕颜花:“朝阳花随处可见,这夕颜花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这名字倒是很贴切,只可惜今天没能一见它的风采。”

在同一条路上,种着外形相似、可名字相对的花,一种黎明开花,黄昏凋谢,另外一种刚好相反,两种花隔路而种,却生生世世不得相见。

而它们的名字也十分有趣,朝阳象征着希望,夕颜却象征着凋零,两者放到一起,趣味横生之余,不知道为什么,让人忽生感伤。

“施主若是喜欢的话,他日可选在黄昏时再来。”和尚的表情由始至终淡淡的,不喜不悲,带着出家人才有的出尘。

桑柔点头:“师父是负责哪个佛堂的?”

“贫僧法号释心,目前负责管理长生堂。”

桑柔双眸一亮:“我本打算到长生堂为一个朋友立长生牌位,只是走到堂前,被花香吸引了过来。”

“既是缘分,那今日便由贫僧为施主亲自办理。”

“谢师父。”

长生堂里香烟缭绕,安神的檀香弥漫着长生堂的每个角落。一走进长生堂,便看到台案上放着密密麻麻的长生牌位,一个穿灰色僧衣的小僧正在将擦拭长生牌上的灰尘。

小僧看到释心,立即放下手中的抹布,双手合十虔诚地行了个佛礼。

释心淡淡地点头:“你帮我拿一个新的牌位过来。”

小僧应好而去,很快就拿着一个没有写名字牌位过来。

“施主想为哪位亲人立牌呢?”释心的声音,在淅沥的雨声,更显低沉,仿佛沉淀了岁月和沧桑。

“徐鹤轩。”

释心的动作微微怔了一下,但脸上并没有情绪波动,反而是站在一边的小僧看了她两眼,被她抓到又立即闹红了脸垂下头去。

桑柔沉默了一下:“两位师父应该是都听说过徐大夫的事情吧。”

“阿弥陀佛!”释心念了个佛号:“徐施主是华榕寺的香客,贫僧与他也曾有几面之缘。”

桑柔微有些惊讶,据她所知,徐大夫并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但转念一想便明白了,他应该跟自己一样,是来寺中为亲人立长生牌的。

“不知能否告知徐大夫生前在长生堂立了多少长生牌,以后他的香油钱都由我来负责。”

如果亲人常年没来添香油,寺庙会在一段时间后,将长生牌的位置清理出来,给新的人,她这次过来,除了给徐大夫立个牌位,也是想着将她娘的牌位重新补上。

释心听到他的话,又念了一声佛号,然后让一边的小和尚去将登记册拿过来。

当她看到登记册上的名字时,她的心不由一震,徐大夫这些年来竟然都有帮她娘添香油,可他从来没有跟她提起过这件事情。

而当她在登记册上看到自己和她爹的名字时,不禁瞪大了美眸:“释心师父,这个光明灯又是什么?”

“长生牌是为已故的亲人祈福,而光明灯则是为还在世的亲人祈福,祈祷亲人平安健康,无灾无难。”

桑柔只觉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夺眶而出。

根据登记册上的记录,徐大夫是五年前为她和她爹点上光明灯的,可这一切他从来没跟她说,他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情,却偏偏忘了自己,登记册上根本没有他自己的光明灯。

现如今天人两隔,她想为他点一盏光明灯都不能,只能为他立一长生牌。

之后释心帮她在新的长生牌上写上了徐大夫的名字,以及生辰,放置在徐老爷的长生牌旁边。

“释心师父,我能否去看一下光明灯?”

释心点头,带着桑柔走进内堂,内堂的门口处有一个木梯,是通往二楼的。

楼梯打扫得很干净,但光线并不是很好,有点昏暗,鞋子踩在木板上,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音。

一踏上二楼,便看到一座座塔形的光明灯座,最上面有一个陶瓷做成的小塔,塔下共有十二层,每一层中有小隔间,上面放置着一盏盏小油灯,小油灯下面有一张纸条,用红笔写着供奉人的名字。

“秦施主的光明灯在这里。”释心指着其中一站光明灯淡淡道。

桑柔走过去,果然在第四层的油灯下面看到自己的名字,旁边放置的是她爹的光明灯,她心一缩,只觉得喉咙再次有些哽咽了起来。

在光明灯前站了一会,她转身准备离去时,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她回身看着释心道:“释心师父,我想为我一个朋友点上一盏光明灯。”

“阿弥陀佛,秦施主请告知贫僧要供奉的名字。”

“穆寒,禾草旁的穆,寒冷的寒。”

释心点头,拿起毛笔蘸了蘸红墨,然后在一张白色的纸条上写上“穆寒”两个字。

“秦施主想为供奉人供奉哪种光明灯?”释心的脸色在灯光中昏暗不明。

她刚才进来便注意到了,不同的光明灯座供奉的意义不一样,分别分为消灾、功名、平安、本命、延寿等五种禄位灯。

“平安,跟我的一样。”

恰好她的光明灯旁边有一个空位,可是释心却没有将穆寒的光明灯放在那里,而是放在第七层的某个空位上,她心中微微有些失落,但并没有多言。

“咚”的一声闷响,从楼阁上方传了过来,她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向三楼楼梯的方向。

“秦施主勿要惊慌,定是贫僧养的小猫又调皮了。”释心淡然解释道。

她点点头,转身下楼梯,就在这个时候,楼阁上再次传来沉闷的声音。

她看了释心一眼,只见他低垂着眼睛,一脸淡定,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她也没再多问下了楼梯。

来到一楼,她刚捐好香油,便听到穆寒低沉有磁性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她回身,看到他背着光向自己走来,他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中有些阴晴不定,只有那双眼睛深邃坚定,一直锁在她身上。

她勾唇,看着他道:“我过来为个朋友立个长生牌。”

“我认识吗?”他长眸微挑。

桑柔被他看得心里莫名有些发虚:“是徐大夫。”

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总觉得他的脸在听到“徐大夫”三个字的时候,脸色更加阴沉了,只看着她不说话。

“徐大夫在世时,多方照顾我和我爹,而且我刚刚才知道,他这些年来,一直为我娘供奉长生牌,所以……”

“走吧。”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她连忙跟释心道别,下山的过程,他一直阴沉着一张俊脸,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直到坐上马车,他还是没跟她说一句话。

“你在生气?”

他凤眸“嗖”的睁开,看着她道:“你说呢?”

“是因为我擅自离开吗?”她试着找让他生气的原因。

他看着她咬牙切齿:“其中之一。”

好吧,那就是说她做错的事情还不止一件。

看着她一脸无辜的样子,穆寒脸色一沉,长臂将她捞到怀里,低头一口含住了她的嘴唇,故意用力一咬,桑柔疼得差点蹦起来。

他犹自不解气,又咬了一口,她这次连痛呼的声音都不敢发出,一张脸涨得跟煮熟的虾子一样,推着他的胸膛,睫毛颤了颤:“你不要这样,这是在马车。”

这会儿她双颊酡红,泛着诱人的粉色珠光,眸泛波光,那样子像极了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让人恨不得一口吞下。

穆寒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好一会儿后他才松开她,手指抚摸着她被虐得有些红肿的嘴唇,脸上却是阴沉得可以滴出水来:“下次再敢这样,惩罚可就不止这样了。”

桑柔像脱了水的鱼儿,大口地喘着气,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又委屈又无辜。

她脑子一个激灵,抬起漉漉的眼睛看着他:“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你吃醋了?”

穆寒一怔,耳根开始发热,好在马车里面光线比较暗,这才没有把他给出卖了:“不是。”

桑柔差点就笑出声来了:“我也为你点了一盏光明灯。”

穆寒眼睛亮了亮,嘴上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脸上开始阴转晴。

温馨提示:方向键左右(← →)前后翻页,上下(↑ ↓)上下滚用, 回车键:返回列表

上一章|返回目录|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