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午饭的时候,吴瑕告诉江淼,他下周就要转去“锦泰”商厦的香水专柜。

江淼很意外,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你犯什么错了?”

吴瑕啧一声:“犯什么错,内部调动而已。”

这倒是的,还是同一个品牌商,只不过换一个商场换一个柜台而已。

可当初吴瑕也跟江淼说过,口红柜的销售好,每月的提成高,他之前也是很努力才挤进去的。

明摆着每月的收入要少一大截,又没犯错,莫名其妙的,谁会愿意接受这样的调动呢?

吴瑕把一根炒焦的葱挑出来,说:“这边提成是多,可我也累啊,烦了,那边人流量没这边多,销售任务也没这边高,轻松。”

这理由听上去合情合理,不过江淼看得出吴瑕没有再细说的意思,他想了想,问:“你爸妈那边……”

他没把话说全,吴瑕已经听懂了,点点头:“已经没什么了。”

吴瑕爸妈在镇上开了一间包子铺,以前是租的店面,租约到期之后房东要涨价。

这已经是大概第五次遇到房东涨价的情况了。夫妻俩合计着这几年店面搬来搬去的影响生意,干脆自己去瞧了个店面,贷款盘了下来。

这件事他们事先没告诉吴瑕,等吴瑕知道后,心疼爸妈每月起早贪黑挣的钱基本都还贷了,把自己手里的一点积蓄都给了他们。

每个月他都拼命做业绩,常常超额完成销售任务,拿到了奖金自己留一点,剩下的都转给爸妈。

“贷款已经还差不多了,”吴瑕放下碗擦了擦嘴,“他们的压力也小点。”

江淼扒了扒碗里的饭,说:“包子铺的生意还好吧?”

吴瑕有些得意:“挺好的,他们买的店面位置好,加上本来也把店做出口碑了,每天做的包子都不够卖的,还想再雇两个人呢。”

店面位置好,卖价必然高,所以还贷压力才大。

好在,如今看来最辛苦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江淼想着也为他高兴:“那多好,再稳扎稳打的做两年,说不定可以开连锁店,到时候你这份工也可以辞了,回家帮着你爸妈打理生意去。”

吴瑕故意撇了撇嘴不太赞同的样子,话里却带着笑音:“回去干吗?当包子铺富二代吗?”

江淼琢磨下这个词,也忍不住笑笑。

“哎,锦泰那边是上一天休一天,跟同事协调好,我能凑出几天假来,”吴瑕朝江淼挑挑眉,“到时候你跟我回去玩玩呗,请你吃我家的包子,那天我打电话我爷爷还问起你来。”

“你爷爷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没事就在店里帮着打打杂,他那人你也知道,闲不住。”

江淼是先认识了吴瑕的爷爷。

大概是七八年前,江淼还在念初中,吴大爷在他们当时住的小区那一片儿收废品。

吴大爷个子瘦小,有时候蹬着装满废品的三轮车,脖子上都冒出青筋来。江淼见过几次,心中不忍,总要去帮忙推一段。

出事那天,江淼下午和同学约好了去游泳馆游泳。

那时候正是暑假。盛夏的午后阳光又烈又灼人,江淼临出门前都有些后悔为什么约在下午。

不过晚上他也没时间,江择安要他给江焱补课。虽然他不太想给江焱补,江焱也不太想听。

出了小区快走到公交站的时候,江淼看到吴大爷的三轮车停在路边,旁边围了几个路人。

江淼忙挤上去,发现吴大爷双目紧闭躺在地上,脸上通红,额角带着血,身上衣服沾了灰,不知道是摔的还是撞的。

他忙蹲下去喊:“爷爷,吴爷爷,你怎么啦?”

旁边有路人问:“小孩,你认识?”

其实江淼跟吴大爷算不上多熟,他只知道这个收废品的老大爷姓吴。

他抬头问围观的路人:“你们看到发生什么事了吗?”

路人们纷纷摇头,有的说看到的时候就躺在这儿,有的说看着他自己倒下了,也有的说好像旁边有辆小货车经过。

江淼打量吴大爷身上,不好判断有没有伤,伸手摸了摸吴大爷的额头,很烫。

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他不知道吴大爷这是不是中暑了,想着看到听到过的一些应付中暑的办法,把包里的矿泉水拿出来,往吴大爷的脸上身上洒了些水。

江淼拿手机出来打120,围观的路人里马上发出了反对的声音。

“小孩,这事儿劝你别管,你可管不起。”

“算了吧,别做好事反被讹上了。”

江淼不是无知单纯的那种小孩子,他知道这些路人是什么意思,但他没应声,拨通120说清楚情况,又从包里取出一个本子来给吴大爷扇风。

见他这样,又有路人说:“打过120就行,小孩,等救护车来了,我们帮你做个证,这人倒地上跟你没关系。”

围观的有附和的,也有默默退走的。

等救护车来了,江淼不但没走,还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垫付了诊疗费用,还一直等到吴大爷醒过来,再帮忙通知了他的家人。

后来这件事让江择安知道,把江淼狠狠批评了一顿,怪他多管闲事,不自量力。

“这种事别人躲都来不及,你还巴巴贴上去,这要是碰上不讲理存心坑钱的,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江淼默默听江择安的训,没有争辩,也没有认错。

他只庆幸那天吴大爷只是中暑晕倒磕伤了额头,不是什么更严重的事故。

也是这样认识了吴瑕。

吴瑕比他大三岁,马上要高三,吴大爷这么拼命,也是想为他多挣点学费。虽然他学习成绩很马虎,但家人还是希望他能尽量念个大学。

那时候吴瑕爸妈也在城里打工,出了这事之后,顾虑到吴大爷的健康和安全,不同意让他继续在城里收废品,把他送回了老家。

偶尔,吴瑕爸妈会让吴瑕给江淼送点吴大爷寄来的土产。

江淼收到这些东西也不太敢往家里拿,江择安不会同意他收,包艳凌也瞧不上。他总是收了之后又悄悄转送给邻居。

倒是两个小孩之间,虽然没有密切的交往,但也一直没断了联系。

江淼想想因果循环善恶有报这件事大概是真的。

当初他只是凭着善心做了件小事,多年后,在他离家需要帮助的时候,得到了吴瑕的支援。

吃完饭回店去的时候,他叹着气:“以后我上班要一个人吃饭了。”

吴瑕笑笑,搭住他的肩:“要不要给你介绍几个其他店里的小哥认识?我们旁边那家金店里有一个还不错哦,还有二楼那家面包店的,饿了你还能蹭面包吃……”

“你打住吧。”

从头儿办公室里传出的头儿粗犷的嗓门时大时小。

反正能听出来他很生气。

连带着骆遇川他们这片的空气都充满了低气压。

骆遇川和佘敏互相看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他们正在跟的“鼎胜”的项目,开发商突然要求给18号和32号楼各加一个带斜顶的阁楼。

地基都做好了,现在来提这种要求,牵涉到的可不是改改图纸那么简单。

难怪头儿火大。

“鼎胜”是个别墅群项目,开发商突然提出这种要求,倒不是他们心血来潮,多半是已经有关系户预定了这两套,又想来个“私人定制”。

虽然最后多半还是会按甲方要求来改,但发发牢骚总是可以的吧,至于跟甲方扯皮或借机讲价还价要点别的资源什么的,就交给头儿了。

佘敏冲骆遇川使了个眼色,手上比划了个抽烟的动作,起身往外走。

骆遇川拿起桌上的烟盒打火机跟了出去。

他们这栋楼,每层都设了一个吸烟室,不过骆遇川和佘敏从里面出来,又走楼梯上了两层。

这层的吸烟室设计成了一个阳光玻璃房,能晒太阳,又蔽雨,开着窗还能吹点初夏的小风。

顺便还能看看下面大院里繁茂的绿植。

挺享受的。

骆遇川递了一支烟给佘敏,自己那支抽出来还没点上,手机响了。

张晶打来的。

骆遇川接她的电话也从来不会背着谁,接起来以为张晶会催问他给骆正强治手腕的事,结果却又是因为骆伟。

“小伟说他报了班学吉他,我琢磨这个东西也算是个大物件,你给他参谋参谋。”

骆遇川闭了闭眼。

他和骆伟也算在一个屋檐下断断续续生活了十来年,他从来不知道骆伟对音乐有这么深沉的爱好,执着的追求。

上次是耳机,这次是吉他,不知道下次又是什么,架子鼓吗?那可比吉他要大多了。

估计张晶不会同意买,太占地方,总不能为一架鼓换套房子。

“妈,我现在忙,你也不是很了解情况,让他自己来跟我说吧。”

张晶想了想答应了,挂电话之前又交代他:“要买就买个好点的,让他别心疼钱,不够了我这儿有。”

骆遇川挂了电话,点上烟,用力吸了一口。

佘敏靠过来,拿胳膊肘撞撞他:“又是你那弟?”

骆遇川“嗯”了一声,不太想说话。

佘敏对他的情绪没太注意,他知道骆遇川这个弟弟经常让他买这买那的,这会儿有点好奇。

“这回又让你买什么?”

骆遇川吸了口烟,缓缓吐了,才说:“吉他。”

“啊?”佘敏有些意外,毕竟“吉他”这个东西,太不日常了,“他会?”

骆遇川淡淡一笑:“不会,所以报了班想学。”

佘敏低头抽了两口烟,过一会儿,说:“真没想到,你弟弟居然是音乐爱好者。”

“我也没想到。”

佘敏往旁边的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摇摇头:“我这对艺术这种东西吧,不是很了解,但这个东西,也不是说学就学,总要有点天赋吧?他有吗?”

骆遇川垂着眼,指间的香烟慢慢烧着,白色的烟向上飘散,把他的眉眼都像笼进了烟雾里。

天赋这个词,在小时候的骆遇川身上,倒是经常出现的。

在知道他聪明学习好之前,周围的人最先发现的,是他在书法上的天赋。

那会儿他才念幼儿园,笔才刚刚能握稳,却能照着图画册上的字,一笔一划写得极工整,让幼儿园老师惊喜到放学直接把他送回家,拿着他写的字给骆正强和张晶看。

老师说送这孩子去上书法班吧,他很有天赋。

连好奇来围观的邻居都表示自己家上初中的儿子都写不了这样好看的字。

当着老师的面,骆正强和张晶都连连点头,表示会重视这件事,等老师走了,两口子默契地给骆遇川做思想工作。

重点是告诉他,字嘛,写得端正就好了,有什么好学的呢?要有兴趣,自己在家也可以练,何必还要花钱?

还给他举了些条件艰苦的学生怎么把一个作业本写完又用反面来当草稿本绝不浪费的例子。

幼小的骆遇川其实不懂这中间有什么联系,他只是知道爸妈对学写字这件事是不同意的。

他没有特别的感觉,没有伤心,也没有失望。

毕竟他也才刚开始学写字而已。

对于学写字这件事没有期待,也就谈不上失望。

再后来,上了小学,美术老师又发现他在绘画上的天赋。

幼儿园也是有学画画的,只是当时的老师,不知道是不是被骆正强夫妻对骆遇川学书法的冷漠态度给打击了,并没有对骆遇川的绘画能力有过多的肯定或表扬。

小学的美术老师不知道曾经有书法这件往事,他只是惊叹这个小孩对形象的准确捕捉,对色彩的敏感。

于是,骆遇川第二次被老师牵着手送回家,向骆正强和张晶展示他的绘画作品。

美术老师说送他去学画画吧,他很有天赋。

骆遇川那时感觉这话分外耳熟,幼时的记忆还未曾远去,他记得骆正强和张晶是什么态度,所以也和那时一样,没有抱任何期待。

然而美术老师和那位幼儿园老师不同,他开辟了另一条游说的道路。

“画画学好了以后不得了,要是学好了,多拿奖,高考都能加分的。”

虽然骆遇川才小学二年级,离高考还很遥远,但高考的重要性还是让骆正强和张晶开始重视起这件事。

他们主动问了美术老师一些学画方面的问题,最后从美术老师那里得知,要是培养出一个画家,那家里可就是多了一颗摇钱树。

从美术老师那儿打听到名家的画作都论平方尺卖,骆正强在美术老师走了之后,拿着尺子在旧报纸上比划了很久。

“这么大一块,就能卖几千?”

骆正强和张晶又迷茫又满含憧憬。

在把骆遇川的画作向邻居和同事都展示过,并得到“这孩子有天赋,好好培养”的一致评论后,骆正强和张晶决定送骆遇川学画。

骆正强开始多方打听,还去各种培训班实地考察比较。

原本不抱期待,对绘画也没有特别兴趣的骆遇川,在这个过程中,开始对这件事有了期待。

就连做完作业,他也会拿起笔来,在旧报纸上练习画画。

张晶也表现得格外积极,还帮他到邻居家收集旧报纸。

经过比较,骆正强最后挑了一家自认为性价比最高的培训班。

所谓性价比最高,是学费和课时相比,老师的能力反而不是最重要。

在骆正强朴素的价值观里,只要有天赋,老师教多少不重要,自己也能成材。

于是那天骆遇川被骆正强带着去培训班报名。

骆遇川有些小小的雀跃,像小学第一天报到那样,想象着会遇到什么样的老师,什么样的同学,会不会交到新朋友。

路上骆正强被急慌慌找来的工友叫了回去,张晶在车间里晕倒,送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她怀孕了。

骆正强匆匆赶去医院,送骆遇川学画这件事再也没有被提起。

指间传来一阵灼痛。

骆遇川忙把已经燃到头的烟摁熄在烟灰缸里。

他想至少他还是没有辜负那些天赋的,他的设计图画的很漂亮,字也写得很好看。

从扶梯上下来的时候,骆遇川有些恍然。

他也不知道下班后拒绝了佘敏叫去他家吃晚饭的要求,怎么就把车开来了购物中心,怎么就上楼来到了江淼工作的鞋店门口。

他自认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很少伤怀,更少沉湎于往事回忆。

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心里有点难过。

可能因为幼年时受到的冷遇,其实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已经随时间而去,没有留下痕迹。

也可能,他想到那个照片拍得很好的青年,是不是也跟他一样,遇到了什么意外,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天赋。

骆遇川自觉今天有点放纵自己,他想来看看江淼。

虽然他也不知道看到了要说什么,做什么。

又或者江淼其实不当班,他根本看不到这个人。

他就是想来看看,哪怕就一眼。

然而,店里的场面让骆遇川很意外。

他没有一眼看到江淼,先看到了店里或坐或站的一帮十七八岁的少年。

还有,满地的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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