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

青莽山也慢慢寂静下来

。草丛中传来走兽们活动的声响, 一切都静谧得几近诡异。

刘万时平日里常常有几分不着调,可真正在战争面前, 他却十分的认真, 他身边的一位什长犹豫着问了一个问题:“大人以为,我们有几成胜算?”

刘万时的眼睛在夜色里问问闪光, 他笑了笑说:“七成。”那位什长似乎是微微松了口气, 躬着身子退了下去。直到他走远,刘万时脸上的笑容慢慢松弛下来,他的眼中满是凝重,望向这幽幽的密林。

池穗派了五批斥候, 每过一刻钟就来向她禀报战况。直到酉时将过, 派出的第三批斥候前来禀告, 刘万时领军从匈奴王帐右侧奇袭而去。池穗的手骤然收紧,她猛地站起身走到地图前, 仔细思量片刻后,转过身:“再探!”

祝从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有些费解地问:“为何是从匈奴大营右侧突袭,明明左侧的兵马更少,离主账最近。”

池穗转过身看着他沉声说:“匈奴王除了夭折的长子之外,现有二子,二王子赫连颉, 三王子赫连祁,左侧营帐看似兵马更少, 可领军之人却是二王子赫连颉,此人骁勇善战,是匈奴王座的接班人。而三王子名不见经传,生母出身低微,世人只道他碌碌平庸,难当大任。”

“这么说来,刘统领倒也没选错,”在祝从之的头脑中,赫连颉和赫连祁的面容纷纷闪过,赫连祁上次用迷药迷昏了他,他恍惚着只记得是一个消瘦清癯的少年,“只是为何看你依旧愁眉不展呢?”

池穗是和他真正过过招的,身上的伤口也拜他所赐,所以对赫连祁印象很深,她微微摇了摇头:“只怕是我们都想差了。赫连祁此人比赫连颉更有谋略,只是他一直蛰伏在赫连颉身侧伺机而动,刘统领这次只怕是要吃亏了。”

池穗顿了顿:“铁头!传令全军,即刻整饬人马,越过青莽山,接应刘统领撤退。”

这一日深夜,刘万时带领三千兵马,从右侧奇袭匈奴主营,初时如若利剑出鞘,势不可挡,可奈何孤军深入,后继乏力,匈奴三王子亲率五千人马与其激战整整一夜,刘万时数次向靖安城请求支援,皆如石沉大海。

启明星微微亮起,此刻正值黎明前夕,池穗亲率一千骑兵,救出身陷囹圄的刘万时。这一战,定北军五千人马折耗过半,刘万时带领的三千人,最后只余三百,刘万时数处受伤。

“大哥不觉得蹊跷吗?”池穗看着已经换完药的刘万时,拉开椅子坐好,“恕我说个不好听的,何将军分明是在送咱们去送死!”

刘万时沉默地躺在自己榻上,他身上的伤不重,可他的脸色十分难看,双眼无神,呆呆地看着营帐顶。刘万时自追随何庆忠之日起,向来是军中的常胜将军,由他领兵,势如破竹,今日的惨败是多年来第一次。

而比战争更残酷的是,他如今也终于清楚地意识到,何庆忠把他们当作了弃子。

池穗的心态却比他好很多,池穗走到地图边静静说:“我们如今有两千多人,其实钱统领还有三千兵马,只是昨日被调回靖安城了,所以现在霍兰山里只有我们的人马。”池穗手里指着一处说,“匈奴共有三万兵马,其实大都散落在各处,真正护卫王帐的不过五千人,我们并非全无机会。”

而此刻的刘万时已经心灰意冷:“只怕再无可乘之机了,昨日一击未中,那群鞑子定然有所防范,这本就是块难啃的骨头,区区两千多人,如何与之相较?”

池穗蹙着眉想了想,突然眉头舒展:“我倒是有个想法,到如今咱们蛰伏在群山深处,倒可以徐徐图之。”

池穗回到自己的营帐里,祝从之正盘着腿坐在她的榻上嗑瓜子。军中没有什么吃食,有人从后山上找到了一片向日葵,用大铁锅炒熟了,味道极佳。池穗不喜欢这些零食,却见祝从之喜欢,通通给他送了过去。

这一战的战败,池穗并不意外,只是没料到会是这等惨烈,祝从之把手中的瓜子皮丢掉,站了起来。日子一天天冷了,祝从之穿上了风氅,浅灰色的料子,滚万字描金边,上面绣着祥云如意图案,祝从之看上去像雪团儿似的白。

“你不觉得,何将军的这道军令十分蹊跷吗?”祝从之抬起眼,盈盈地看着她,“定北军有三万,咱们虽说只有五千人,可到底也算是不小的一支部队了,何庆忠不舍得干赔本买卖,却乐意放弃这五千人,你不觉得荒唐吗?”

池穗当然觉得荒唐,只是她一直想不通:“自然荒唐,可何将军没理由这么做啊。”

祝从之把手里的瓜子放在矮桌上,而后抬起眼:“朝中势力错综复杂,有人主战,有人主和,我从京中北上时,是战是和已经吵得不可开交,只怕何将军也牵扯其中,只是他到底依附何人,我尚且不清楚。”

祝从之说的不无道理,池穗闻言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而后又问:“只不过现在破晓时风露重,你怎么来了。”

祝从之从桌上拿出一卷兵书:“我在帐中看书,今日看到一卷,只觉得醍醐灌顶。”池穗的目光顺着他玉白的指尖看去,只见泛黄的书页上,写着四个字:“声东击西。”

池穗略一忖度,喜出望外:“善!我方才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初步打算,你竟与我不谋而合!”她抬步走到地图前:“我们不妨这般安排。”

祝从之是读书人,他懂的都是兵书这一套,抛开了兵书之外,这些实战类的东西,他一点都不明白,云里雾里地听了半天,囫囵着点点头。池穗越说越觉得可行,大步走到祝从之面前:“你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祝从之其实没觉得自己帮了她什么,不过是帮忙出了出主意罢了,不过既然有人夸奖他,他也毫不留情地受了,当即笑嘻嘻地点头:“帮到你就好。”

他展眉而笑的样子十足十的可爱,再加上一双杏眼弯弯的,像是新月,他瞧着池穗心情大好,犹犹豫豫地拽了拽她的袖子。

这件事已经在他心里盘桓许多日了,如今憋在心里久了,十分难受。

池穗抬起眼看向他,不解其意:“怎么了?”

烛光半明半昧泼洒在池穗的身上,她高高绾起头发,露出修长的脖颈,她的眼睛宁静而平和,她站在暖黄的烛光里,竟让人觉得不敢与其对视。

“我想和你说说日后,”祝从之微微迟疑地拉开椅子坐好,莹白的手掌搭在腿上,手指微微蜷缩,他垂着眼不敢看池穗。他身上穿着浅色的深衣,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就这般端端正正地坐着,摆出这样一个乖顺的坐姿,在明明暗暗的灯影里,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池穗眼中有暗波一闪而过,她似笑非笑地弯起嘴角:“你同我,竟然还有日后?”

祝从之的耳朵都开始露出一点点粉色来,他素来以胆子大著称,对池穗向来是凶巴巴的不假辞色,今日不知怎的,反倒有了几分羞赧:“我想过了,你如今名分已定,若他日和离,只怕不能再求来好姻缘。你我二人也算投缘,我……我娶你,也不算是心不甘情不愿,日后我找机会把你从军中带走,可好?”他鼓足了勇气说了这样一番话。

池穗却好像抓住了他话中的一点:“你娶我也不算不甘不愿,那说明,你是心甘情愿地娶我咯?”池穗的眉毛挑起,像是狐狸一样微微眯起眼睛。

话是这么个话,可说出来却好像不是那么个意思,祝从之的脑子有些迷糊起来,他总觉得池穗说话像是个圈套,可偏偏找不到重点,囫囵着点点头:“是的。”

“那是不是可以说……”池穗微微拖长了尾音,在祝从之身边的凳子上坐下,那双好看的手盖在祝从之的手背上,“那就是说,你喜欢我,是吗?”

祝从之霍地一下站起来,可眼睛却在空中四处乱飘,不敢落在池穗身上,一丝红晕从他的耳朵慢慢蔓延到脸侧,他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你莫要胡说!”说着往外走,“我回去了!”

池穗双手环胸,盯着那个有些慌张的背影,终于笑了起来。

祝大人倒是终于上钩了。

一张网已经被池穗织好,这条鱼浑然未觉自己早已困入网中,如今池穗已经微微挑了挑眉毛,这鱼生性敏锐害羞,若徐徐图之,温水煮青蛙倒是最佳之计,只是不知要等到何时,与其如此,倒不如下一剂猛药。

池穗想起祝从之花容月貌的脸,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从哪里开始下口呢?

温馨提示:方向键左右(← →)前后翻页,上下(↑ ↓)上下滚用, 回车键:返回列表

上一章|返回目录|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