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们是为了刘小盼来的,”吴东德叹了口气:“事情是我亲手做的,我认了。”

他佝偻着腰面冲地面,这时一阵夜风吹来,带起他稀疏的头发,显得有几分萧索。

江天晓想,吴东德五十多岁了,如果我爸还活着,那么他比我爸岁数还大。吴东德的儿子的年龄,应该是和刘小盼邱国炜他们差不多。

五个和他儿子一般大的年轻人——其中三个还完全无辜——他怎么能下得去手?

韩滔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江天晓看见他双手握成拳,在身体两侧剧烈颤抖着。

“你是人吗,”韩滔一步步走到吴东德面前,声音几乎是带了杀意:“你是人吗?如果把你儿子用预制板砸成肉泥,你愿不愿意看看?!”

吴东德连连后退,“咚”地一声撞到了电线杆,他缩着肩膀不看韩滔:“我愿意偿命……我儿子什么也不知道……你们别怪我儿子……”

韩滔一把抓住吴东德的领子,一拳砸上去!

只听一声闷哼,吴东德整个人被掀翻在地,他像条将死的鱼,在地上小幅度挣扎着,却爬不起来。

“你信不信我杀了你儿子?!”韩滔也不顾腿上的伤了,他猛地扑上去,一手掐住吴东德的脖子,一手又干脆地给了他一拳:“我不仅杀了你儿子!还要把他剁成肉泥!我让你也尝尝这是什么滋味!”

吴东德两腿抽搐,却被韩滔死死压制,拳头打在皮肉上的“砰”“砰”声接连响起。

吴东德痛苦呻.吟着,胸腔里发出浑浊的吼叫。

何盛上前抱住韩滔,硬是把他从地上拖起来:“韩滔!冷静!”

即便夜色晦暗,江天晓还是清楚看见了韩滔脸上的泪,他死死瞪着双眼,两颊发抖,泪水从眼眶里一股一股地冒出来。

忍了这么多天,经过这么多曲折,他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我们把他送派出所吧,他活不了多久的。”何盛低声对韩滔说。

韩滔仍旧目光如锥地盯着吴东德,倒没再往上扑,而是小幅度地点了下头。

此时吴东德勉强从地上坐起来,他被韩滔打得满脸是血,吭哧吭哧地喘粗气。

“我……我求你们一件事……我知道我是死刑跑不了……”吴东德哆哆嗦嗦地说。

何盛:“什么?”

“国炜说想买个坠子送他女朋友,我俩老乡一场,他被我害成这样……我买了个坠子……你们帮我给国炜……”

何盛沉默几秒,说:“可以。”

“我谢谢你们……”吴东德的手摸向裤兜。

江天晓甚至已经从背包里拿出了准备用来绑吴东德的绳子,然而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银光猛地从他眼前闪过!

身边的韩滔,却以更快的速度,再次扑了上去!

何盛大吼:“我妈的!”

吴东德掏出的不是什么坠子,而是一把匕首!刚才他那副孱弱模样,竟都是装出来的!

吴东德刺向何盛的匕首,被韩滔堪堪挡住,深深没在韩滔的右肩。

于朗一手砍在吴东德后颈,他应声倒地。

于朗:“何盛江天晓送韩滔去医院!我留在这报警!”

汩汩鲜血正从韩滔的右肩涌出来。

这是所有人都预料不及的,兵荒马乱的一晚。

韩滔的手术持续了近四个小时,所幸那匕首偏了一点,没伤到动脉。江天晓和何盛先是在手术室外等,然后在ICU外守,两人熬得疲惫不堪。

那边,于朗虽然把吴东德送进了派出所,但事关重大,他被要求在派出所里做笔录,反反复复也折腾了一晚上。

不久何盛也被叫去问话、做笔录,江天晓一人守在医院,累得坐着都要睡过去。

可他不能睡,他不知道于朗和何盛用了什么方法把他从这件事里摘出去,他没有被传唤——所以他得守好韩滔,韩滔是重要的人证,不能出半分差错。

他不能掉链子。

四天后,韩滔能勉强谈话,也开始接受警.察的询问。

一周后,于朗和何盛走进了病房。

当时江天晓正枕着自己的胳膊趴在桌子上睡觉,在医院的这段时间他一个人连轴转,实在吃不消。

睡得太死,口水挂在嘴角上。

“江天晓。”是被一个低沉而温和的声音唤醒的。

江天晓睁开眼,于朗的脸近在咫尺。

“于老师!”江天晓愣了愣:“我在做梦吗?”

“累坏了你,”于朗伸出手,食指在江天晓因消瘦而凸起的颧骨上蹭了一下:“我们回来了。”

江天晓眨眨眼,总算清醒过来,连忙抹了把嘴角的口水。

“吃饭吧,”于朗把手里提着的盒饭放到桌子上:“趁热吃。”

江天晓点头,目光却仍黏在于朗脸上。

于朗肉眼可见地瘦了,原来的挺拔身姿,现在竟有了几分形销骨立的感觉。他和往常一样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肩骨却从衬衫下尖锐凸起。

但他整个人很精神,依旧带着那游刃有余的气势。

于朗问:“怎么了?”

“没……”江天晓竭力压住自己的心跳:“事情怎么样了?”

“已经没我们的事了,剩下的就是走流程,”于朗顿了一下,说:“吴东德招供很干脆。”

江天晓急忙问:“那是不是沉渊门也要被抓?”

“吴东德不敢招沉渊门,”何盛走过来:“再说这种组织招了也没人信。”

“什么?!”江天晓满心错愕:“那就让沉渊门这么躲过去?他们明明是合谋……”

“江天晓,”于朗安抚似的,拍拍他的肩:“沉渊门的强大超过你的想象,他们做过的恶太多了,只凭这一件事想扳倒他们,是不可能的——要慢慢来。”

“可……”江天晓皱眉:“他们的作的恶,就这么,不作数了么?”

“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于朗双手摁在江天晓肩上:“你要相信……最少,相信我。”

江天晓看着于朗黑白分明的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心头的重压似乎轻了几分。

他悲愤,无奈,失望——但至少还有于朗与他并肩。

“好了,快吃饭。”

“嗯。”

打开最外面的纸盒,里面是盛在锡纸里的芝士盖饭。浓郁的奶香冲进鼻腔,江天晓默默咽了口水,一勺下去,绵密的芝士拔起了丝。唔,里面有菠萝粒,甜的,牛肉粒,有点辣,还有打碎的鸡蛋。

江天晓想起高中时明亮餐厅的那些饭菜,不知道什么时候,于朗能再做给他吃。

“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于朗抱着手臂打量上下江天晓:“这事儿完了回武汉,得给你好好补一下。”

江天晓脸颊发烫,斗胆问:“于老师,你能不能……做点以前明亮餐厅的菜?”

于朗乌黑的眼珠直直看着江天晓,没说话。

“呃,”江天晓陡然间紧张起来:“我就这么一说,我知道你忙……我随便说的……”

“可以啊,”于朗轻声说,随即笑了:“你想吃什么就说,我给你做。”

半个月后,韩滔勉强能走动,何盛让他再在医院住一段时间,他拒绝了。

“我要回河南,”韩滔平静地说:“小盼的家人,我的家人,都需要照顾。我不会再待在武汉了,我该回去了。”

何盛见他执意如此,也不再多说什么,买好了火车票。

临走前一天,一行四人去了郊区,一栋烂尾的高楼。

地方是于朗找的,他说刘小盼的煞已经可以放出来了,但煞终归是煞,不能久留,在这里,韩滔可以见刘小盼最后一面。

江天晓万分激动:“韩滔可以把想说的都对刘小盼说……”

“不是的,”于朗摇头:“那个煞,虽然有神志,但它的神志绝对不能和人相提并论……我现在也不知道那个煞恢复到什么程度,看看吧。”

于朗像上次在酒店里一样,将朱砂洒出一个圈,把叠好的符纸放进去,用蜡烛的火焰点燃了。

他把他的玉坠取出,放进朱砂圈里。

于朗何盛江天晓后退,他们头顶的一小块天空忽然暗下来。

和上次一样,一缕黑影缓缓从玉坠里飘出来。

江天晓刹那间瞪圆了双眼。

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的煞,不是一团模糊的黑影,而是一个人。

刘小盼。

是个略显瘦弱的青年,比韩滔矮半头,头发有些长了,盖住了耳朵。

他穿着身松垮的绿色运动装,肩上竟背着个书包。

“韩滔,”刘小盼开口,声音稍有些涩:“我不是故意的,昨晚写着写着就睡着了……我下次真的自己写,绝对不抄你的了,行不?”

韩滔定定看着刘小盼。

“韩滔?”刘小盼咬了下嘴唇:“哎你别生气啊,我这不认错了嘛!”

韩滔猛地张开双臂——却抱了个空。

刘小盼没有实体。

“你干什么呢,”刘小盼笑了:“不生气了吧?”

韩滔愣了几秒,说:“我没生气。”

“那就好,”刘小盼长长呼出口气:“明天去我家吃饭吧,我爷爷生日,我妈包饺子,羊肉馅儿的,一年就这一次!”

“好,”韩滔肩上有刀伤,腿上打着石膏,整个人孱弱地仿佛风一吹就散,但语气却温柔而坚定:“明天去你家吃饺子……小盼,我问你件事。”

“啊?”刘小盼拨拉了一下额前的头发:“什么?”

韩滔脸上浮起微笑:“你喜欢我,是吗?”

“我……”刘小盼后退一步,磕磕巴巴:“你在说什么?我——我不是你兄弟么我当然喜欢你,要不能做你兄弟?”

韩滔沉默两秒,点头:“嗯,我也喜欢你。”

刘小盼目光乱飘:“嗯……嗯。”

“小盼,”韩滔轻声说:“你看着我,让我看看你。”

刘小盼抬头看向韩滔:“你,你今天抽什么风?”

韩滔还是笑着,没说话,痴痴凝视刘小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朱砂圈里的符纸大半成了灰烬。

刘小盼的身体越来越透明。

场景像凝固了一样,十七岁的刘小盼和二十六岁的韩滔,面对着面,眼中只有彼此。这一刻仿佛他们未曾经历漫长的离别和纠结的拉扯,一眼就能望到两厢厮守的未来。

符纸烧完了。

刘小盼维持着凝视韩滔的姿势,渐渐消散在风中。

这一次,恶煞没有回到于朗的玉坠中。

“结束了,”于朗轻声说:“生者的归生者,死者的归死者。”

韩滔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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