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夫人进去时,乔锐格还在看着那只腕表出神。

乔夫人暗叹口气,走过去把表拿开,说:“你该休息了,有什么想要做的,都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她帮乔锐格把垫在身后的枕头挪了挪,想把床放平让他躺下,乔锐格转头看着她,乔夫人就停了下来,等他开口。

“妈,我想要支新手机。”乔锐格说。

乔夫人笑笑:“好,明天给你送来。”

乔锐格的手机在撞车那天就摔坏了,刚才还是乔夫人通知的韩秘书和李叔。这么久乔锐格都躺在病床上,谁也没想起来给他买支新手机,听到他这个要求,乔夫人好像又看到了小时候的乔锐格,眨着大眼睛跟她说,妈妈我想要个新玩具。

她心里泛着一片柔软,又问:“还有什么想要的,妈妈明天都给你送来。”

乔锐格摇了摇头,垂下视线盯着身上的被子出了会儿神,才轻声说:“妈妈,要是我没有小孩,你会不会难过?”

乔夫人一愣,鼻尖蓦地涌上一股酸意,直逼得她眼眶潮湿,像是马上就要掉出泪来。

她扭过头,深吸口气,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时,眼里的泪光已经敛去,她嘴角带了丝微苦的笑意,说:“可能有一点吧。”

马上她又接着说:“不过,你开心最重要,格格,你所有的选择都不用顾忌我们,我们最大的心愿,也不过是想你开心。”

这实在是她的真心话,经过这一场变故,她已经别无所求,只要儿子能健康开心地活着。

沉默良久,乔锐格低低地说:“对不起。”

乔夫人嘴角微颤,抬手在他头上轻轻摸了摸:“明天找人给你理理发吧,头发长长了。”

“嗯,好。”

拿到新手机,乔锐格立刻翻出吴瑕的号码,打过去却一直无法接通。

被拉黑了?乔锐格莫名有点慌,他握着手机想了一会儿,打开网页开始查看新闻。

他已经躺了近两个月,一多半的时间都在昏睡,醒来也没人跟他提及他伤后发生的事,仿佛与世隔绝。

还好,网络上什么都有。

乔锐格直接搜了他自己的名字,跳出来的新闻全是当初他受伤的消息,被传播得最多的,正是他出事之后乔明山和康以庭在医院走廊里接受的那段记者采访。

新闻有文字版,也有视频版,他一个个点开,看了很久,脸上没什么表情,像在看一件别人的事。

乔锐格请乔夫人帮他转告乔明山,想请老爷子到医院来,他有话想跟他谈。

乔夫人有些意外:“你可以自己给他打电话啊。”

乔锐格却避开她的疑惑,说:“他要是说身体不舒服不愿来就算了,我现在跟个废人一样,也不能去见他。”

这话让乔夫人听得很不是滋味,可她也隐隐明白乔锐格为什么是这个态度,她想了想说:“我会去请他,格格,老爷子年纪大了,你有什么话,好好跟他说,别跟他顶起来,知道吗?”

乔锐格只笑了笑,又沉默了。

过了两天,乔明山由乔先生和乔夫人陪着来了医院。

老爷子看上去似乎憔悴了很多,腰板虽然挺得很直,拄着拐杖的手还是很稳,但行走的速度却放得很慢,每一步都显得心事重重。

乔锐格客气地请乔先生和乔夫人在外间等候,他想和老爷子单独谈谈。

这一谈谈了一个多小时,乔先生和乔夫人在VIP病房外间的会客室沙发上坐着,谁也不知道那扇门里的两个人都说了些什么。

乔明山出来时,脸色很不好看,甚至显得有些灰败,乔先生担心地问:“爸,你没事吧?”

乔明山也不回他,倔强地拄着拐慢慢往外走,乔先生忙向乔夫人递了个眼色,跟着老爷子后面走了。

乔夫人走到病房门前,轻轻推开门。

她看到乔锐格靠坐在床头,转头看着窗外明媚的春日阳光,他的侧脸英俊极了,可默然看着窗外的样子却显得格外落寞,仿佛把自己关进了一个不为他们所知的陌生的世界里。

乔夫人没有进去打扰他,她小心地关上门,轻轻叹了口气。

直到骆遇川把车在医院停车场里找到空位停好,江淼还在闷闷不乐。

他撇了撇嘴,说:“他叫我们来就来吗?我可不想给他这个面子。”

骆遇川解开自己的安全带,又伸手过去解江淼的,说:“他是伤员,可以有点特殊待遇吧?”

江淼扭过头不说话,骆遇川知道他心里憋着气,也没多说什么,在他后脖梗上捏了捏,说:“下车吧。”

骆遇川知道江淼嘴上不肯饶了乔锐格,其实心肠软得很。

果然,在医院花园里远远看到乔锐格的时候,江淼的气就消了一大半。

初春的天气还是透着寒冷,乔锐格坐在轮椅上,身上披着件毛呢外套,腿上搭了条毛毯,整个人明显瘦了一大圈,看不出半点风流贵公子的飞扬神采,倒是更显孤寂。

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乔锐格朝他们转过头,笑了笑。

江淼慢下脚步,刚才他远远看着乔锐格觉得他可怜,走近了看到他笑起来的样子,又想起那天吴瑕也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花园里,心里难受,就又生起乔锐格的气来。

见他放慢步子,骆遇川就悄悄拉了拉他,江淼抿了抿嘴,不情不愿地跟着骆遇川走到乔锐格面前。

“来了?”乔锐格微笑着说。

骆遇川打量他:“恢复得还不错?”

乔锐格笑笑:“毕竟底子好。”

他朝旁边的长椅抬了抬下巴:“条件一般,将就将就吧。”

骆遇川也笑了笑,拉着江淼在长椅上坐下。

“最近挺忙?”乔锐格问。

骆遇川点点头:“金融中心那边差不多了。”

他转头看了看江淼,说:“本来打算陪江淼回去扫墓,也没能抽出时间来。”

乔锐格诧异:“扫墓?去哪里?”

骆遇川说了个地名,是一个西南小城,乔锐格狐疑地看看江淼,心里隐约有了猜测,却没有轻易说出来。

江淼不悦地说:“你就不要管我的事了,你找我们来想做什么,不会是来陪你聊闲天的吧?”

乔锐格愣了愣,低头笑了笑,说:“老骆,你家小朋友真是不好惹。”

骆遇川还没说话,他又说:“那我就直接一点,吴瑕在哪里?”

江淼硬声说:“不知道。”

他冷着脸,连头发丝好像都散发着“拒绝回答”的信息。

“真的?”乔锐格说。

江淼斜他一眼,嘲讽道:“你不是很会查人吗?自己去查啊。”

乔锐格一愣,看了眼骆遇川。

骆遇川轻叹一声,拉起江淼走到远处另一张长椅,按着江淼坐下,似乎跟他说了什么,又转身走了回来。

骆遇川重新在乔锐格身边的长椅上坐下,说:“你不要怪他,他跟吴瑕关系很好。”

乔锐格点点头:“我知道,吴瑕有他这个朋友,我挺高兴的。”

骆遇川轻笑一声。

乔锐格看着他,说:“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自作自受?”

不等骆遇川回答,他又说:“没关系,我也这么觉得。”

骆遇川瞥他一眼:“想明白了?”

乔锐格苦笑着摇摇头:“我没想到他能这么绝,说走就走,电话都把我拉黑了,谁对我这样过?也就……仗着我有点喜欢他……”

话没说完他就收了声,说不下去了。

他对吴瑕从来没说过“喜欢”,他一直觉得“喜欢”很廉价,人们总是可以轻易地喜欢上任何东西,简直是最泛滥最普通的一种情感,可现在这两个字说出口,却让他感觉到了沉甸甸的分量。

“要是连喜欢都没有,爱又从何谈起呢?”骆遇川看看他,“喜欢再轻浅,也是一份真心,不是随随便便可以辜负的。”

乔锐格微微偏开头,似乎不想再继续跟他讨论这个话题。

骆遇川却没放过他:“所以,你是真想明白了,还是被人甩了在赌气?”

“喂,什么叫被人甩了?”乔锐格立刻不服气地抗议,“我们就是闹点小矛盾。”

骆遇川笑笑,并不揭穿他此时的嘴硬更显心虚。

过了一会儿,骆遇川说:“你也不能怪吴瑕做得绝,你出事之后,媒体上铺天盖地都在说你和那位康小姐是怎么情深义重,你怎么英雄救美,你们这段婚姻将会有怎样牢不可破的感情基础。你想让他怎么办呢?换作是我,大概也待不下去的。”

乔锐格愣了愣,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重重叹口气:“我没救她。”

“什么?”骆遇川愕然。

“我没救她,倒是她,推了我一把。”乔锐格说。

骆遇川更加惊讶:“你的意思是,她……”

乔锐格摇头:“不,不要误会,她也不是要救我。”

那天,乔信达的车像噬人巨兽向他们冲来时,乔锐格本来可以躲开,他只需要朝旁边跨一步,跳上台阶就好。

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康以庭,他犹豫了一秒,伸手向后想拉她一下,结果原本离着他两三步远的康以庭不知道是不是给吓懵了,突然惊叫着冲上来,在他背上重重地推了一把。

毫无防备的乔锐格就直直地迎着飞速驶来的车子撞了上去。

骆遇川又震惊又不解:“那,你家老爷子为什么要对记者那么说?”

乔锐格神情晦暗,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他是要保乔信达。”

乔信达的车子当然没有出故障,他的目标明确,车子启动加速几乎没有任何迟疑,要不是乔锐格被撞下了旁边一米多高的小斜坡,那辆失速的辉腾就该从乔锐格身上压过去,后果估计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乐观。

开车撞人那一幕,乔先生夫妇,康以庭父母,连老宅里的佣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当时的情况危急,康以庭也身处危险之中固然是事实,但她推乔锐格那一下也是众目睽睽无可辩白。

如果乔信达是凶手,她就是实实在在的帮凶。

乔锐格说:“老爷子这一手,就是用我的英勇粉饰了康以庭的无情,康家自然不好再追究乔信达差点撞伤康以庭的事,至于乔信达,当天就被老爷子送出国了。”

骆遇川愣怔许久,才说:“我以为老爷子比较偏心你。”

像听了个笑话,乔锐格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说:“他哪有偏心谁,他常说他对我和乔信达都是一碗水端平一视同仁的,这话是真的,他从不偏心,他只会看我们谁能对乔家更有利,谁更能把乔氏集团发展壮大下去,只可惜,好多人都看不明白。”

“包括乔信达?”骆遇川敏锐地察觉到他话里有话。

乔锐格没说话,脸上的表情却等于默认了。

骆遇川依然感到疑惑:“那他,乔信达又到底是为什么?是因为你要继任董事长,他突然失心疯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看到乔锐格脸上现出一抹悲凉的神色。

乔锐格说:“你记得我们当年是怎么认识的吗?”

骆遇川愣了。

他当然记得,乔锐格来视察工地,要不是他眼疾手快,乔锐格就会失足跌下只盖了张毡布的电梯井。

“那不是意外,是乔信达安排人布置的。”乔锐格平静地说。

骆遇川再次震惊了。

乔锐格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别人的陈年旧事:“就是那一次让我生出警觉,开始慢慢清查,我也万万没想到会查到他身上。起初我想不明白,后来观察得多了,也渐渐摸到些脉络。他一直恨我,恨我有父母,而他父母早亡。恨他妻子死于车祸,而开车的是我当时的司机,即便我那时候人在日本,他也认定司机是受了我的指使。这些年我一直避免跟他有利益冲突,也不肯进乔氏总部任职,他却更加嫉恨,恨我过得逍遥,他却要吃苦受累承担重任,这么多年下来,他暗地里没少动过手。”

乔锐格停下来,沉默着。

他想起十字路口摩托车飞驰而过,吴瑕将他拽开,对他吼“你他妈走路看着点路行吗?”

又想起花盆擦着他的肩砸下,吴瑕紧张地在他头上肩上摸着,问他“你有没有事?”

甚至还想起,吴瑕冷着脸将他从面如寒霜的乔信达跟前拉走。

吴瑕总是保护着他,而他呢……

耐心地等了片刻,骆遇川才又问:“所以,你是说这是累积下了一个爆发点?”

乔锐格回了神,点点头:“去年老爷子中过风之后就一直想把我召回总部去,我拖着不肯,他干脆就直接下了令,乔信达便开始暗中给我下绊,想让我在老爷子面前出丑,我也是憋了口气做出成绩来想打他脸,结果成绩出来了,他这个疯子转头就放狗咬伤我妈……”

乔锐格紧紧咬了咬牙,这事如今再提起,他依然能感到心中的寒意和怒火。

骆遇川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乔信达放狗咬伤乔夫人的事外间一点风声都没有,倒是乔锐格打人的事情闹上了新闻。

乔锐格显然也不想细说这一段,他吸了吸气,说:“他开车撞我前,老爷子刚跟他谈过话,让他卸去总经理职位,还要他把股份全部转让给我。”

骆遇川看着乔锐格显得麻木冷漠的脸,心中升起一阵荒谬感。

乔老爷子想推谁上位就不遗余力,也许在他眼中只看到乔氏的利益,却完全没想过,自己这样的做法结出了怎样的恶果。

而外人眼中受尽乔老爷子宠爱的乔锐格,在富贵荣光背后,承受的却是别人无法想象的伤害。

骆遇川过去和江淼低语良久,江淼脸色变了几变,时而震惊,时而愤怒,时而茫然,最后他跟着骆遇川走回来,看着乔锐格说:“你们豪门戏真多。”

乔锐格苦笑,江淼这是嘲讽,也是事实,他只能老老实实地接下,说不出任何反驳。

江淼知道了他的苦衷,不免心生怜悯,再想到坚决离开的吴瑕,就为他俩感到不平:“真是,要是你家那谁不说瞎话,没有这个误会,吴瑕说不定就不会走了。”

乔锐格一愣,慢慢摇了摇头。

这些天,他已经想清楚,吴瑕执意离开,绝不仅仅因为他要和康以庭结婚,也不是以为他救了康以庭。

他和吴瑕这段感情,他从来没有认真过。

一开始他就以为吴瑕是别有用心地接近他,到后来发现并没有这回事,他又以为吴瑕是因为欠了他的债所以陪他演了一场真心。

他曾想,是演的也好,反正自己也乐在其中。

可他没想到他看错,也算错了,他看错了吴瑕,也算错了自己。

吴瑕没有演。

而他早就已经对吴瑕上了心动了情,自己却浑然不觉。

真是没有比他更傻的人了。

还好他醒悟得不算太迟,也肯放下身段求人,所以他看着江淼,诚恳地说:“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他在哪里了吗?”

江淼却同情地看他一眼,无奈地说:“我也找不到他。”

走之前,吴瑕跟江淼道了别,之后他就换了手机号码,电话打过去永远是无法接通的提示。

“是吗?”乔锐格面色凄然。

江淼心中不忍,想了想,说:“我只知道他老家的小镇,至于能不能找到,我也不知道,你信息网不是很强吗?倒是可以试试。”

乔锐格微低着头沉默,对江淼的建议不置可否。

过一会儿,乔锐格才说:“谢谢。”

想了想他又问:“他有没有跟你说,以后有什么打算?”

江淼愣了愣,想起最后跟吴瑕见面时他问了跟乔锐格一样的问题。

吴瑕眯起眼睛抬头看了看天,又转头对他笑笑,说:“不知道,也许去找个驾校学车,先拿个驾照吧。”

江淼把答案告诉乔锐格,他看见一直流露着失意和忧虑的乔锐格的脸上,突然渐渐有了神采,他甚至像从前一样,歪起嘴角露出懒洋洋却又得意的笑来。

“喂,你笑什么?”江淼问。

骆遇川也好奇地看着乔锐格。

乔锐格却摇头不语,笑得越发像偷着了米的小老鼠。

江淼便问他:“你呢,你要是找到他,想好怎么做了吗?”

乔锐格脸上得意的笑容渐渐敛去,眼中透着某种怀念又或是向往的目光,他说:“我啊,大概会让他再帮我挑支口红。”

江淼和骆遇川俱是一愣,互相看了看,都是一脸茫然。

乔锐格却不打算再说下去,他朝他俩摆摆手,转动轮椅往住院楼去了。

江淼问:“他什么意思?”

骆遇川笑笑,说:“不知道,大概是他俩自己才懂的密语吧。”

骆遇川搭着江淼的肩,他们往停车场走去。

他们身后,乔锐格转着轮椅已经渐行渐远。

微风吹拂过医院花园的草坪,草叶随风摆动,露出草丛中星星点点含苞欲放的不知名的野花。

一个个花骨朵扬着头在微寒的风中摇曳,仿佛在向人们说,真的是春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

番外见。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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