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淼惊呆:“什……什么?”

突然回家,一夜没有消息,不声不响的,竟然是回去出柜?!

“嗯,”骆遇川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松开了些,“家里还有吃的吗?我饿了。”

“哦,有。”

前天两人去买了一大堆菜,本来是计划好好做顿大餐,谁知道骆遇川突然走了,那一大堆菜江淼完全没办法处理,只好放在冰箱里。今天用那些肉馅做了个丸子汤也没吃完,配上剩饭,倒是正好够骆遇川吃顿夜宵的。

江淼端张凳子坐在厨房里,一边看骆遇川拿丸子汤和剩饭做了碗泡饭,一边捧了杯水慢慢喝。

丸子汤是用西红柿做的,味道还行,就是丸子也没几颗了,骆遇川似乎是觉得不够,又添了些青菜和香菇,最后做出来的泡饭足有小半锅。

刚煮好的泡饭太烫,骆遇川就着碗沿,一边吹一边飞快地小口小口地扒着饭。

静静看了一会儿,江淼问:“你多久没吃饭了?”

骆遇川这样子,分明不是一两顿没吃。

又吃了两口,骆遇川才说:“昨天就没吃了。”

江淼握着水杯的手骤然用了力,心口像挨了记重拳,又闷,又痛。他看了骆遇川一会儿,才尽量平静地说:“跟我说说吧。”

骆遇川抬头看看他,轻轻笑了笑,说:“我没事。”

家里所有的反应骆遇川都预想到了,震惊,反对,争吵,指责……几乎都是必然,他全都不意外。

以他向来理智冷静又克制的性格,这次出柜的决定实在可称冲动得过了头。

这也并非他的本意,在他的计划里,他更愿意选个合适的时机,等两人的感情再深一点,或者,至少等他完成这次图书馆的设计之后。

但是骆伟来了,这是一个完全打破了他预料的变数。

自从他买了房子,别说骆伟,连张晶和骆正强也只在他搬新家时来这儿住了两晚,所以他怎么也没想到骆伟会不请自来。

骆伟一来,和江淼的事那是没法瞒住的了,向家里出柜,是骆遇川在看到骆伟之后几分钟内就做出的决定。

既然瞒不住,不如干脆一次讲个清楚。

回去的一路上两人都很沉默,骆伟并未提前打电话向张晶报信,这看似不太符合骆伟平日的作风,但骆遇川很快就想明白,骆伟的沉默不过是等着到家时的一次爆发。

到家时,张晶和骆正强正在收拾屋子,见到一前一后进门的两人都是意外又茫然。

张晶看看先进门的骆伟,再看看后面的骆遇川,又转向骆伟,疑惑地问:“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让你在哥家里住几天吗?”

骆伟冷笑:“呵,他哪敢让我住,他……”

骆遇川重重地关上门,门锁撞上的声音打断了骆伟未出口的话。

骆伟转头冷笑着看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弃和预备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骆遇川没有去看他,他只是看了看骆正强和张晶,平静地说:“爸,妈,我交了个男朋友,现在我们住在一起。”

咣——

骆正强拿在手里正擦的花瓶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没人能接受。

骆正强颤着手,嘴巴也哆嗦着,指了骆遇川半天愣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张晶却是立刻上前扬手一巴掌扇在骆遇川脸上:“你是不是疯了?!”

耳光很响,连张晶自己都呆了,骆伟更是在一旁得意地冷笑不止,骆遇川却依然很平静。

脸上很疼,嘴里也泛起了血腥气,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更没有任何躲闪,只是平静地站在那儿。

是不是疯了?——骆伟也说了一样的话,是普通人听了都会有这样的反应,还是因为他们果然是亲母子——骆遇川发现自己居然在走神想着这些。

他的平静和沉默显然更加刺激了张晶,她又一次扬起了手。

骆遇川看了她一眼。

非常平静,平静到甚至显得漠然。

张晶扬起的手就打不下去,她心里说不清是惊慌愤怒还是别的什么,面前的骆遇川让她感到非常的陌生,陌生得让她对自己的愤怒和惊慌都感到心虚。

她转而指向骆伟和骆遇川的那间房门,冲着骆伟说:“把你哥拉进去,锁起来!”

不只一旁一直惊呆中的骆正强没有明白她的意思,骆伟也不明白。

他皱起眉,一脸的嫌弃和不耐烦:“我不,拉他做什么?同性恋脏死了,谁知道他身上有什么病,想想我就恶心,跟他一屋子里呼吸我都要窒息了,我才不要碰他!”

骆遇川闭了闭眼睛。

他猜到的,一定会是这样的反应,一定会有这些刀子般扎心的话,所以他才不肯让骆伟进门,不让他看到江淼,这些事情,他一秒钟都不想让江淼来面对。

“妈,”骆遇川开口,被扇了耳光的那边侧脸带着麻木的痛感,嘴里的粘膜似乎破了,一说话就针扎般的疼,“没用的。”

张晶愣了愣。

“没用的,”骆遇川看着她,“你就是把我锁起来,把我送去精神病院,我也还是我。”

骆伟马上像被打了鸡血似的激动起来,两眼贼亮地嚷嚷:“妈,你听听,听听,做了这么不要脸的事,他还有理了,还敢威胁你!”

他昂起下巴,像是打了胜仗的将军般嚣张地瞪着骆遇川,伸手指着他:“你不是得意得很吗?会读书,会赚钱,大建筑师了不起啊你,整天一副人模狗样装正人君子,结果私底下就是跟男的搞一起,哈,搞男人很爽吗?还是你其实是被搞的那个?我去,别他妈菊花都被人捅烂了吧?”

“你给我闭嘴!”

打断骆伟的是骆正强的一声怒吼。

骆伟呆了,他没想到骆正强会吼他,更没想到骆正强不光吼了他还用力推了他一把,他一个没防备,被推得撞到旁边的柜子上,头在柜门上狠狠磕了一下,耳朵顿时一阵火辣辣地疼。

他懵了,也更加恼怒,他才是正义的一方啊,为什么让他闭嘴?该打的不是骆遇川吗?

他转头瞪了眼骆正强,虽然恼恨却还是保持了清醒,知道该向谁求援,于是他立刻拉住张晶的胳膊,委屈地嚷:“妈!”

张晶没看他,只定定地看着骆遇川,喃喃地说:“你是说,我管不了你?”

骆遇川还没回答,骆伟却已经不依了,他粗着嗓门吼:“你还管他干什么?他自己要在外面乱搞,就是烂在外面也跟我们没关系你还管他?这事要是传出去,丢的可是我们一家人的脸!我那帮同学朋友知道我有一个同性恋的哥,那会怎么看我?我……我都没脸见人了我!”

“闭嘴!”

骆伟再次傻眼,他没想到连张晶都让他闭嘴。

张晶压低了嗓子,恨铁不成钢地咬牙瞪他:“你再嚷大声点,最好现在就嚷到整栋楼,整个社区都听见!”

这一句真是醍醐灌顶,骆伟马上就明白了,可他也更气愤。

凭什么?

从小到大,别人都说他哥比他优秀,外貌,才华,学历,工作……什么都比他好,他就是快马加鞭也追不上。

可骆伟不服,比这些都有什么用?骆遇川再厉害再有本事,他也不是亲生的!

凭什么他就要活在这个不是亲生的哥哥的阴影里?

现在明明是骆遇川做出了丢脸的事,该被千夫指万人骂的明明是他骆遇川,为什么他却连大声地骂他都不行?

家丑不可外扬?可骆遇川算他哪门子的家人?

不过是骂他几句,不光骆正强让他闭嘴,连张晶也不准,这是中了什么邪?

趁这个机会,和骆遇川断绝关系不是更干净?

骆伟气得两眼发红,紧咬着嘴死死地盯着骆遇川,那样子,恨不得眼里的怒火化成实质在骆遇川身上扎出两个洞来。

身处风暴中心的骆遇川却始终很平静。

不管是对骆伟的叫骂,还是对骆正强和张晶的阻拦。

他始终平静,像个旁观者。

骆正强一向拙于言辞,从骆遇川说出这个惊人的秘密后,他只吼了一句让骆伟闭嘴,这会儿像是终于撑不住,在椅子上慢慢坐下,泄愤般地在桌上狠狠砸了一拳,垂着头叹气。

而张晶也像是突然丢了魂似的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嘴一撇,就开始哭了起来。

“你怎么会这样?”张晶看上去无助又不解,“你小时候明明很乖,读书工作都不用我们操心,你这是怎么了?我们养你这么大,你、你这样做你对得起我们吗?”

一直很平静的骆遇川神色间终于有了些波动,他看看抽抽答答抹眼泪的张晶,眼中流露出一丝哀悯。

“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骆遇川说。

张晶抹眼泪的手顿了顿,骆正强抬头难以相信似的看着骆遇川,而骆伟抱臂靠墙冷笑。

骆遇川轻叹口气:“爸,妈,这20多年,你们真的了解过我吗?”

你们知道我为了存学费打过多少工吗?

你们知道有多少次生病发烧是我自己默默咬牙忍过来的吗?

你们还记得我高考的成绩吗?

你们只知道我第一次发了工资就给你们包了两千的红包,又知不知道那时候我工资只有不到三千?

你们看到我买的新房子说小了不够一家四口住,又有没有想过问我一声要还多少房贷?

甚至每年生日,我都想能听你们说声“生日快乐”,可你们从来都是忘记了……

骆遇川心里有满满的想要他们回答的疑问,可他只问了一句,便什么都没再说,也不用说。

如果是能明白的人,又何必去说。

他心里只觉得悲凉,也很荒唐。

再过个把月,他就要满29岁,奔三的年纪,这么多年来,骆正强和张晶从未关心过他的感情生活,换作任何别的家庭,不说催着儿子结婚生子,总要关心关心儿子谈恋爱交女朋友的事了,再有敏感些的家长,只怕都要往取向上去猜了。

可他的爸妈,从来没关心过,就像这件事从来不存在,也不该是个困扰,但却在真相突然揭开时,质问他,你对得起我们吗?

真是挺荒唐的。

如此重大的事,当然不可能在一两天内就转变态度互相谅解皆大欢喜。

在家里的一天多时间,就像在上演一幕重复的剧本。

骆正强和张晶一遍遍问骆遇川这是不是真的,又不死心地问他能不能改,在一次次得到他坚决的答复后,骆正强就唉声叹气,张晶就抹眼泪。

骆遇川只庆幸骆伟终于是不耐烦面对家里这副僵局躲了出去,不然有他在旁边,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难听的话出来。

“爸,妈,我回来只是想让你们知道这件事,不是要征求你们的同意。”骆遇川说。

不是他狠心一定要说这种话来戳老两口的心窝子,只是骆正强和张晶来来回回地,表达的还是对他的失望,对这件事传出去有损骆家名声的担心。

似乎在他们眼里,骆遇川为此要面对的最大的障碍和困难不过是家庭内部矛盾而已。

最后,因为谁都无心也没胃口吃饭,张晶低血糖犯了,骆正强才让骆遇川走。

“你走吧,暂时,别回来了,这事……我们,我们接受不了。”骆正强说。

骆遇川没有多说什么,出门打包了一些饭菜回去,临走他朝骆正强深深鞠了一躬。

“回来高速路上说发生了追尾事故堵了好久,不然我应该能早点回来。”骆遇川一边洗碗一边遗憾地说。

江淼微皱着眉头:“你爸妈,就这样吗?只是让你暂时不要回家?”

“嗯,”骆遇川擦干净手,“你不要想太多。”

“他们没有为难你?”江淼不太敢相信,“有没有跟你动手?”

骆遇川笑笑:“我都几岁的人了,打我能有用?”

江淼看着他云淡风轻的表情,还是觉得心疼:“以后……”

“以后,”骆遇川把他搂进怀里,“我们会好好在一起。”

“嗯。”

洗过澡,骆遇川躺到床上很快就睡着了,江淼却没了睡意。

他小心地半撑起身子,借着透过窗帘照过来的朦胧月光,注视着骆遇川的脸。

回家发生的事,骆遇川跟他说得很简略,不接受,沟通无效。

话不多,可江淼知道不会这么简单。

他不傻。

骆遇川平时那么理智冷静的人,怎么可能突然莫名其妙地就回家出柜,这都是因为他突然到访的弟弟。

经历过“被出柜”的江淼,又怎么会想不到骆遇川回到家会面临的境况。

责难,谩骂,羞辱,说不得还要动手。

而骆遇川只淡然地告诉他结果,还让他不要想太多。

骆遇川这是为他撑起了一面墙,把所有这些不堪都挡在墙外。

墙外风雨如晦,而我护你岁月静好。

江淼只觉心里软得像有一汪湖水,又觉勇敢得像有一面铠甲。

在工作室遇上的事,又算什么呢?

江淼低下头,在沉睡的骆遇川唇上印上一个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恋恋不舍地抬起头,轻声说:“晚安。”

躺下,在温热的怀里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安心地入睡。

好不容易,吴瑕抽出休息日去出租房里搬东西。

哦,不对,他自嘲地提醒自己,现在他已经没有休息日了。

一天在“锦泰”站柜台,一天做乔锐格的生活助理,他连和同事调班都不行,真真是全年无休。

还好,乔锐格这位少爷还不算一位没有良心的资本家,除了偶尔抽个风为难他一下,大多数时候这个生活助理的工作都挺轻松的。

就是乔锐格跟人跟得太紧,这不,听说他要搬东西,就非要陪着来,理由还非常的正大光明。

“我有车。”

没办法,吴瑕只能让他跟来,乔锐格胳膊还没好,就是好了吴瑕也不指望这少爷能动手帮忙,不过乔锐格倒是主动安排了司机李叔帮忙搬东西,吴瑕拒绝了。

“总共没什么东西,我一个人就可以。”吴瑕倒没说李叔都五十多岁人了,何必让人家做这种苦力。

出租房好一阵没人住,透着股不好言说的尘味,吴瑕去开窗透气,乔锐格就四处打量:“你住哪间?”

吴瑕走到自己那间推开门,乔锐格跟着他晃进去,左看看,右看看,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

正收拾着,房门响,吴瑕出来一看,居然江淼和骆遇川也来了。

“这么巧?你……”江淼很惊喜,再一看,吴瑕身后露出乔锐格来,“你们也……”

“老骆,你来得正好,我看他们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你陪我下去抽根烟。”乔锐格过来搭住骆遇川肩就往外走。

骆遇川不放心地转头看着江淼,江淼笑着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

“这就被管上了?”一出门,乔锐格就放开骆遇川,嘲讽起来。

骆遇川淡淡扫他一眼:“你呢?跟得挺紧啊。”

乔锐格贼兮兮地笑笑,掏了烟出来递给骆遇川,刚递出去又收回来:“哦对,你戒了。”

两人已经下了楼,司机李叔见了忙下车拉开车门,乔锐格摆了摆手,他看到骆遇川的车就停在后面,就和骆遇川走到车旁边,靠着车子边抽烟边聊天。

“你最近怎么样?”乔锐格说。

“有点忙。”

“嗯,那个图书馆的事嘛,我知道,”乔锐格抬手拍拍骆遇川的肩,“你能行。”

他嘴里叼着烟,抬头冲楼上点了点:“跟你家那位呢?”

骆遇川也抬头看了看,说:“我才回了一趟家。”

“嗯?”

“出柜。”

乔锐格愣了愣:“你来真的?”

骆遇川看他一眼:“不然呢?”

乔锐格沉默一会儿,歪起嘴角笑笑,点点头。

江淼和吴瑕的东西都不算太多,主要就是一些衣物,江淼还有些书,至于厨房里那些电饭煲炒锅和碗碟一类的东西,两人看了之后觉得没有带走的必要,决定留给那位新房主。

“哎,乔锐格对你怎么样?”江淼没有掩饰自己的好奇。

吴瑕苦笑:“什么怎么样?我们真的没在谈恋爱。”

“没有吗?他一大少爷,还陪着你来搬东西呢。”

“你看他动手了吗?就是闲的。”

江淼想了想,又说:“现在没有,那以后呢?”

吴瑕答不出来。

江淼笑着拿手指头一点点地指他:“我看出来了,立场不坚定,春心动了。”

“淼淼,你学坏了。”

没多久,江淼和吴瑕收拾好东西下楼,四人道别,各自上车。

两辆车一前一后从老旧的小区开出来,一个向左,一个向右,背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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