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淼确实生气,气得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坐上车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要是再晚一点,他大概要在骆遇川面前红了眼睛,说不准还要掉几颗眼泪。

这情绪来得极为汹涌,江淼对它不算陌生,在离开江家之前,他从小到大,曾经体验过无数次这样的情绪冲击。

然而都没有这次来的强烈。

江淼对骆遇川一直怀抱一种感激之情。不只是因为今天骆遇川帮他打发走了江焱。

上次去酒吧接吴瑕,是骆遇川对那位乔少爷说“既然你没事,不如让人家走。”

从小到大,不管什么事,是不是他的错,大人们都只叫他听话,要他乖,懂事,别惹麻烦。

从不给他辩解的机会,连“听”这件事都吝啬留多一分钟。

最好他就是一个不动不语的木偶。

所以,帮他发声的人,江淼都会心怀感激。

何况骆遇川于他而言,还有几分亲切感。

可是,就是这样让他心怀感激和亲切的骆遇川,以垂怜般的姿态问他,“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江淼很受伤。

这汹涌而至让他仓促逃走的情绪,叫做委屈。

你要我说什么呢?江淼想。

难道因为今天你帮了我,我就要挖心掏肺把所有伤疤袒露出来给你看吗?

而且,那般审视的眼光,是认定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你从未了解过我,这样对我,是不是太不公平?

江淼把手揣在衣兜里,紧紧攥着手机。

他嘴角紧绷,看着车窗外倒退的街道,心里那空落落一阵阵的难受还没有完全过去。

离开江家,在最困窘的时候,他也不曾这样难受过。

他往后靠了靠,无声地叹口气。

原来自己还是会在意的。

别人的眼光,别人的评价,别人的怜悯……

也或者,因为那人是骆遇川吧。

他感激的,有亲切感的,愿意靠近和结交的骆遇川。

在小区门口下车,江淼慢慢往里走。

一路上他的情绪已经平复了很多,委屈退去,他现在开始对自己的反应生气。

矫情。

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应对方法,却选择了最笨的一种。

更有一种忐忑。

这么不冷静,反应过度,都不像平时的自己了。

静下心来想,骆遇川其实是在关心他不是吗?

饿着肚子等他下班,带他去吃夜宵——虽然未经同意——但担心的第一件事,却是江焱他们还会不会来找他的麻烦。

自己也许可以说骆遇川问了一个失礼的问题,但没道理去指责他的关心。

骆遇川的态度或许是有点看轻了他,但是,现实就是骆遇川做着高薪体面的工作,而他只是一个鞋店店员。

他们的身份职业社会地位相差那么多,他又有什么立场要求骆遇川抛开这一切去了解他的灵魂。

这也是不公平的啊。

回到合租房,吴瑕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他回来,指了指冰箱,说:“有草莓,洗干净了。”

江淼应了一声,换了鞋回屋,拿了换洗衣服出来去卫生间。

推开卫生间的门,他转身看着吴瑕:“我今天……”

“嗯?”吴瑕眼睛盯着电视,随口应着。

江淼想了想,又摇摇头:“没事。”

他进卫生间,锁上门,打开淋浴喷头,脱衣服洗澡。

“啪啪”,是吴瑕跑来拍门,在门外喊:“你怎么说话说半句啊?到底什么事?”

江淼无奈,他拿过旁边架子上的洗发水,说:“我今天忘了买洗发水了,借你的用用。”

“……我去,这么点小事你至于吗?”吴瑕郁闷地在门上敲了两下,“跟我客气干什么?”

听声音吴瑕已经又回去看电视了,江淼一边往头上抹洗发水,一边叹了口气。

他其实想跟吴瑕说说今天的事。

说说江焱来捣乱,说说骆遇川。

但开了头又觉得这件事没什么好讲。

他现在要考虑的,是鞋店这份工作还要不要继续做下去。

江焱未必会把他在鞋店工作的事告诉江择安,对江焱来说,江择安一直不知道他的行踪才更好。

但是,难保江焱不会再来,江淼跟骆遇川说他们应该不会来了,其实他知道,这个弟弟,不闹到他丢了这份工作是不会罢休的。

又何必等到那个时候呢?

鞋店的收入并不算高,家教那边因为自己排班的关系,时间定的也不是很规律,这样多少影响辅导的效果,倒不如专心做一样更好。

不过,家教对他来说,也只是一时应急的法子。

江淼怀疑自己之前对有些事是不是太执拗,比如在赎回相机之前就不拍片子。

为什么要放弃自己更擅长的事?仅仅为了一点江家根本没看在眼里的尊严?

江淼抹了把脸,使劲甩了甩头,甩得水珠子四溅。

他突然笑了一下,轻声说:“傻子。”

骆遇川坐在客厅沙发上抽烟,茶几的烟灰缸里已经积了一堆烟头。

客厅只亮了沙发旁一盏落地灯,照着沙发另一头的一小片角落。

骆遇川隐在一片昏暗里抽闷烟,他非常懊恼。

从江淼上了车离开,到他开车回到家,这懊恼的情绪就没有散去,反而越来越折磨人。

认识江淼到现在,他十分清楚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有过轻视,也有过怀疑。

乔锐格的那番言论到底对他有了影响。

然而还是一点点的不由自主的被江淼吸引。

不自觉在纸上写下的名字,看到一样的名字也会追上去,只是看到他笑也会跟着笑……

何况,他见过江淼被隐藏起来的才华,那是让他惊讶的一线风景。

他甚至想去跟乔锐格说,你说的那些都是错的,这个人,就跟你说的不一样。

可是,潜意识里受了影响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乔锐格?自己傻而已啊。

只有懊恼,还有对江淼的抱歉。

明明就想更了解,想对他好,想更进一步。

但这一步,却被他自己走坏了。

骆遇川看着手机,拇指无意识地划动。

他手机上有江淼的电话号码,是上次在酒吧帮吴瑕打电话时留下的。

可是现在打过去,只会让事情的走向更尴尬吧。

江淼会甩手就走,也不是一件太让人意外的事。毕竟,在酒吧时也曾经不卑不亢地回敬过宋晢。

骆遇川仰头靠着沙发,抽了口烟,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白烟往天花板上飘去,逸散。

他坐起来,把剩下的半支烟在烟灰缸里摁灭。

他打算去洗洗睡了。

现在有再多的懊恼有什么用,以后好好补救吧。

也不是没有机会再见面。

手机提醒有短信,骆遇川点开,是骆伟发来的。

大概是张晶已经告诉他买吉他的事跟骆遇川讲过了,骆伟这次不等骆遇川问,短信直接发了吉他的牌子和款号。

骆遇川看着那个眼熟的日本牌子,心里有了估量,拿手机一搜,果然,骆伟想买的那款,网上标价近七千,比上次的耳机还贵了两千多。

上次他还打电话过去说了骆伟几句,今天他什么都不想说,直接点开微信转账。

只是在临确认前,又把金额那一栏的2000,改成了1000。

转完账骆遇川就去洗澡了,等他洗完出来,看到手机上有七八个未接电话,全是骆伟打来的。

骆遇川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把电话拨了回去。

“你怎么不接电话?”骆伟几乎是立刻接起,听上去很不高兴。

骆遇川把毛巾搭在肩上,走到桌边倒水,他说:“洗澡。”

“……哦,你没看到我的短信?”

骆遇川喝了口水,说:“看到了。”

“看到了你还……”骆伟顿了顿,把本来已经拔高的声音压了回去,“一千不够啊,差太远了。”

骆遇川没说话,默默喝水。

骆伟等不到他回应,又放柔了声音说:“哥,这个我是认真比较过的,也到店里去试过,确实是好,算性价比很高的琴了,我也没要那些吓死人的大师琴……”

“大师琴你就不要想了,等你成了大师再说吧。”

骆伟噎了一下,啧一声:“那一千也差太多了啊,跟妈那儿我顶多能再要一千。”

“你不是有点钱吗?压岁钱用完了?”

“我平时不用吗?现在念大学花销也很大的好吗?”骆伟很不爽地说。

“哦,”骆遇川转身靠着桌子,视线落在一旁柜子上放着的一排纸袋上,“没钱你可以去打工。”

“打工?”骆伟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你叫我去打工?”

骆遇川看着那一排装鞋的纸袋,脑子里闪过江淼蹲在地上给人试鞋的画面,冷冷“嗯”了一声。

骆伟嚷起来:“我哪有时间去打工?我要上课,要练琴,要学作曲,你让我去打什么工?你……”

“发传单,送外卖,超市促销,随便你选,哦,肯德基麦当劳也欢迎你加入。”

骆伟静了片刻,能听到手机那头他粗重的呼吸声,过一会儿,他说:“骆遇川,你什么意思?在家妈家务活都舍不得让我干,你让我去发传单,去肯德基麦当劳收盘子?”

“你以为你还能干什么?”骆遇川看着那五双鞋,眼神渐渐冷了下来,“你以为发传单收盘子就容易吗?你做不到的事,凭什么瞧不起?你连这个工资都挣不来,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

“骆遇川,你信不信……”

“告诉妈?随便你,总之,我只会给你这么多,不够?不关我的事。”

骆遇川挂了电话,骆伟又接连打过来几次,都被他挂断了。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对骆伟的要求说出了“不关我的事”这五个字。

竟意外地感觉轻松。

原来这句话说出口并没有想象的难。

骆遇川靠着桌子把杯子里的水慢慢喝了,把那五双鞋收进了柜子里。

微信同学群里在热火朝天地聊着同学会的事。

骆遇川开着微信PC版,偶尔瞄一眼,并不怎么参与他们的讨论。

但也不是完全不了解进程。

同学会的时间、地点,活动安排,他都大致清楚,丁曦在群里挨个儿确认时,他也会答一个“知道了”。

这两天不知道是谁提议的,说难得有这么一个契机让大家聚一下,不如做一本同学会的纪念册。

于是这会儿都在出谋划策,纪念册该怎么做,做电子版还是做成印刷品,费用怎么算,不能来参加的同学需不需要留一份,等等……

骆遇川回复了几个工作上的邮件,又打了几个电话,和同事对了几份图纸,等重新再坐下来,扫了扫群里的纪录,看到有人提到了他。

丁曦:做纪念册是不是要找专业点的来啊?至少有点美术水平的,我们这一堆儿,画房子还行,这种要点艺术细胞的事,不一定搞得定啊。

侯朗义:对对,我就不行,我大概就会一张图附几句说明那种。

张健:要不让遇川来?他不是在给袁老师做集子吗?正好手熟了。

李冉:遇川工作那么忙,别给他添事了。

张健:嘿嘿

方行远:可以啊,他那么热心。

……

骆遇川手指在键盘上摩挲一阵,还是决定装没看见。

热心什么的,换个人说,他也许不会多想,可方行远来说,就莫名带着嘲讽的意味。

骆遇川看看时间也快下班了,他开始收拾东西。

今天他要去袁阔海家一趟,把已经处理好的一批优秀学生的资料给袁阔海看看。

谢韫芳知道他要去,一早叮嘱他一定留下吃晚饭,她特意准备了他喜欢的菜。

临到Z大教师小区前,骆遇川又去水果超市买了些时鲜的水果,一进门谢韫芳就笑着说:“当回自己家好了,你还回回都不空着手来。”

骆遇川也笑笑说:“当回自己家更不能空手了。”

袁阔海坐在沙发上招呼:“来来,东西先给我看看,你师母炒菜还得要一会儿呢。”

骆遇川把整理好的资料都打印好简单装订了一下,他想听听老爷子的意见,有没有哪些资料需要补充,排版装帧方面的设计也想问问老爷子的意思。

毕竟这一本集子,更大的意义是给老爷子私人留存的一份纪念,是他一生教育事业硕果累累的证明。

袁阔海戴着老花眼镜仔仔细细翻了一遍,有什么问题和意见都立刻指出,骆遇川拿了笔在本子上一一记下。

这些其实还是粗略的意见,等到时候资料完全收集齐整理好,还要再跟老爷子重新对一次。

等一本资料看完,袁阔海似乎愣了愣,又翻了一遍,摘下老花镜瞪着骆遇川:“怎么这里面没有你的?”

骆遇川正把钢笔和本子放回包里,笑笑说:“我就不用了吧。”

袁阔海皱着眉:“怎么不用?”

骆遇川还是笑着说:“我没那么优秀呗。”

“谁说的?”袁阔海拍拍那叠资料,“跟他们比,你哪样差?在校成绩,工作资历,工作上的成就,哪一点差?”

骆遇川递一杯茶给老爷子:“老爷子你就让我低调点呗。”

袁阔海接过茶,哼一声:“该高调的事为什么要低调?把你的资料添进去,再加几张你的照片,你看看他们交上来的这些,有的照片还跑影楼里拍的呢,你也拍几张好点的,这么帅个小伙子,还怕见人?”

骆遇川也喝了口茶,笑笑没说话。

老爷子叫他把资料加进去,他也不会固执地反对,但拍照这种事,他一向没怎么在意,心里琢磨到时候要不就贴张两寸证件照交代一下就好。

袁阔海却是打定了主意,说:“这事儿好办,让你学长给你拍,他那水平,拍出来也不会比那些去影楼拍的差。正好,他们两口子今儿也过来吃饭,等下我跟他说说。”

骆遇川怎么也没想到跟在袁盈盈蒋皓两口子后面进来的会是江淼。

江淼也愣了,恍惚听着蒋皓给他们做了介绍。

他今天是来蒋皓这儿取U盘的,蒋皓要他帮忙处理一批照片,说是他一帮摄友的作品,他忙不过来就找江淼帮忙,顺便也是让江淼练练手,别荒废了,那帮摄友还会付些费用。

江淼心里清楚这是蒋皓在帮他。

本来他取了U盘就要走,袁盈盈回来了,说她家老爷子今天请吃饭,热心地邀上江淼一起。

只是没想到会碰上骆遇川。

离上次的不欢而散过去四五天了,此时一见面,两人都有些尴尬。

骆遇川这才知道江淼跟蒋皓原来关系挺近,暗觉自己反应迟钝,当初看摄影社展览,居然忘了蒋皓学长就是资深发烧友。

蒋皓并没有察觉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他指了指客厅的一面照片墙,说:“那照片墙就是小江帮着我一块儿布置的。”

客厅里有一面照片墙骆遇川是早就注意到的,软木墙底,上面用图钉钉着袁阔海讲课、获奖的照片,更多的是一些学生的照片,有学生的集体照,也有和袁阔海的合影留念。

蒋皓边往照片墙那边走,边说:“老爷子对这墙满意的很,有客人来,就喜欢跟人介绍,这张照片在哪儿照的,这是谁谁谁,一聊能聊老半天。”

袁阔海捧着茶杯乐呵呵地说:“都是回忆啊。”

谢韫芳端了盘菜出来笑着说:“那也是小江性子好,每张照片都听你唠叨一遍居然也没嫌你烦。”

江淼忙过去帮忙端菜,不想骆遇川也上前去接,两人都愣了,手也不知道该伸还是该收。

谢韫芳把两人扒开:“坐着等吃就好了。”

骆遇川尴尬地笑笑,看了一眼江淼,犹豫着说点什么,听到蒋皓叫他。

“你来看,这上面还有你呢。”蒋皓站在照片墙边招呼骆遇川过去。

“有我?”

骆遇川走过去,这面照片墙他不是第一次见,只是从来没有去留意过,袁阔海对他也不会去聊那些照片的事儿。

所以,他还是第一次在照片墙上看到了自己。

是一张和袁阔海的合影。

不是上学的时候,应该是前几年的中秋节,骆遇川来看望老爷子,跟老爷子喝茶,蒋皓拿着相机练手的时候抓拍的。

照片上骆遇川和袁阔海都看向镜头,老爷子笑得爽朗,骆遇川面带微笑,眼睛灿如星辰。

所以,什么一见他就能叫出“骆先生”是别有用心,江淼分明就是认识他,只是没有道明罢了。

骆遇川转头看了看江淼,江淼微微一笑,似乎并不想解释更多。

骆遇川心头却像一缕阳光抹过,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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