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影上的时间显示是三年前。

骆遇川推测那是江淼刚进Z大加入摄影社的时间,这样一算,江淼还该在念大三,怎么会退了学?

他不太懂摄影,但照片上江淼手中单反相机的牌子他还是认得的,不便宜。

他也曾听过一句玩笑话,叫“摄影穷三代,单反毁一生”,也可能是“单反穷三代,摄影毁一生”。不管是哪个说法,讲的意思都一样:玩单反搞摄影是极花钱的爱好。

从江淼的拍照水平也能看出来,他绝不是进了摄影社才开始玩摄影的。

那是为什么,他从一个前途光明的Z大学子,成了一名鞋店的店员?

身体原因?经济问题?家庭变故?

就这一会儿功夫,骆遇川脑子里已经为江淼编写了七八个遭遇不幸含悲退学的剧本。

他又想起,昨天在酒吧里,当他意识到乔锐格盯上的目标一直是“口红小生”之后,暗松的那一口气。

也记得,松了那口气时,他对自己说的话。

“骆遇川,你可真是糟糕。”

此刻他又对自己说,真是糟糕。

对江淼,他心里还存着好多的疑问,对这个人他几乎一无所知。

却无法欺骗自己,在从那张合影上认出江淼后,从心底里涌上来的难以自制的欣喜。

太糟糕了。

上午临出门前,江淼给吴瑕留了张字条,提醒他电饭锅里煲了粥。

吴瑕今天不上班,可能因为醉酒的缘故,早上也没起来,一直闷头在睡。

江淼进他房间看了两次,确认他只是没睡醒而不是别的什么原因而起不来床之后,就决定不管了。

他今天下午的班,中午还有个约,时间挺赶的。

在地铁上收到胡承杰的短信,叫他不着急,又说已经点好菜了,他到了就能吃。

江淼收起手机,想想和胡承杰大概也有两个多月没见面了。

之前胡承杰说要去湖南一带拍点作品,也不知道去过了没有。

胡承杰约的这家小饭馆离着江淼上班的的购物中心大概还有两站地铁站的距离,倒是不用担心迟到。

江淼到时菜已经上齐,胡承杰先给他倒了杯水,然后就推过来一个IPAD。

两人谁也没急着动筷,江淼看着IPAD上胡承杰这次外拍回来的照片,眼神里有羡慕,也有跃跃欲试。

胡承杰去了湖南一个不知名的山村,据他说出行时并没有选定目的地,一路自驾,看到路况不错就拐进去,倒有意外收获。

照片拍得非常漂亮。

也不同于已经见惯的湖南的山村景色。

“这几张,我拿去参赛了,有家杂志搞了个摄影比赛,估计最近就该出结果了。”

江淼又看了看那几张照片,点了点头,他觉得应该有戏。

胡承杰的镜头多在记录山乡自然宁静的原生态,这是他的长项。

而江淼擅长拍人。

他喜欢透过镜头观察人,研究人,总是力图拍出被拍者身上与众不同,或是不常为人所见的那一面。

看过照片两人才开始吃饭。胡承杰在外跑惯了,吃饭速度很快,江淼本来挺饿,被他这一带节奏,感觉没吃两口就饱了。

他默默盛了碗汤慢慢喝。

“对了,今天约你还有件正事儿。”胡承杰咽了口菜,冲江淼扬了扬下巴,“最近接活儿吗?”

不等江淼回话,他又接着说:“我那工作室最近忙不过来,预约都已经排到三个月以后,你要是接活儿,也算帮我一个忙。”

胡承杰开了家摄影工作室,虽然他的长项是拍自然风光,工作室却是以拍个人写真为主。

他比江淼大了十来岁,在一个摄影论坛上认识,后来成了朋友。

他吃完最后一口饭,放下碗筷抹了抹嘴:“我跟你说真的,不如你把鞋店那份工作辞了,来我工作室,不说别的,收入至少比你在鞋店,还有做家教什么的要高一些。”

江淼放下碗,抽纸巾慢慢擦嘴。

“我那儿器材啊助理啊什么的,随便你调用,”胡承杰掏出一盒烟来抽一支叼上,正要点火,又摘下来冲江淼歉意地笑笑,“哎,忘了,你过敏。”

“没事,想抽抽呗。”

江淼气管不太好,闻到烟味就会有憋闷感,知道的朋友都尽量不在他面前抽烟,但他也从来不会勉强朋友为了他就必须强忍着。

胡承杰摇摇头把烟塞回烟盒里:“我跟你说这事儿,也是我考虑好久了,你来我那儿,不算员工,知道吗?咱俩合作,你算我工作室的合伙人,不拿工资,算分成……”

“杰哥,”江淼出声打断他,“谢谢,谢谢你这么信任我。”

“你的技术摆在那儿呢,”胡承杰啧一声,“其实你就是不来我这儿,随便去一家工作室或者影楼,都比在鞋店强吧?”

江淼微微笑了笑,没接话。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江淼只带走了一套相机,那是他自己攒的做家教的钱买的,其余的那些,都被江择安扣下了。

唯一带走的这一套,也因为实在没钱,日常花销都紧张还要租房,江淼狠狠心拿去了典当行。

那会儿他心里也憋着一口气,想着就是不靠摄影,也要挣到钱把器材赎回来。

所以他没去影楼,没去找胡承杰,经吴瑕的介绍和帮忙进了购物中心的鞋店。

也许根本没人在乎他赌的这是哪门子气。

可他就是想拼拼看。

何况,他也有不想麻烦上胡承杰的原因。

“你想想我说的是不是有道理?”胡承杰盯着他说。

胡承杰长得浓眉大眼,轮廓很深,加上经常跑外拍,风吹日晒又不注重保养,对衣着也不甚讲究,到哪儿都是一身冲锋衣,硬是给自己打上了“糙汉”的标签,乍一看很有些凶悍的气质。

然而江淼跟他太熟,被他盯着看,反而觉得那双眼像小狗的眼睛,湿漉漉地,透着直白的真诚。

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江淼斟酌了一会儿,才说:“鞋店这边不说,我才新接了两户家教,总要有始有终带完这个学期。”

依然是婉拒的意思。

胡承杰过了好一阵才摇摇头,叹口气:“那我得等这三个月忙完才能出去了。”

江淼轻笑一声。

预约太多忙不过来是真,耽搁他出门去浪恐怕才更让他头疼。

下午到店里,换上制服,江淼先去货架上点完货和上午班的同事做完交接,同班的邹晓棠背着店长把他悄悄拉到小库房。

“这个,给你。”

邹晓棠递给他一个挺漂亮的小纸袋。

江淼狐疑地接过:“什么?”

“你看看呗。”

江淼拉开纸袋,拿出里面一个透明塑料袋,袋子里有一包印着日文,看着像暖宝宝一样的东西。

他愣愣看向邹晓棠:“暖宝宝?”

邹晓棠笑了:“什么呀,是膏药,这个可以自发热,贴上去效果很好的,我是自己用过,又托朋友从日本寄回来的。”

见江淼还是有点懵,邹晓棠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个,你不是站久了小腿难受么?”

“啊?”江淼很意外,“你怎么知道?”

“店里没客人的时候你悄悄揉来着,我都看见好几回了。”

江淼难为情了。

一个班上下来七八个小时,除了吃饭几乎没有坐下休息的时间,偶尔能借整理小库房的机会歇歇脚。

他以前除了军训,也没有过这样一站半天的经历,真是相当煎熬,自觉小腿都粗了一圈。

没想到他以为没人看见悄悄揉了几次,却被邹晓棠看在眼里了。

江淼感觉手上的膏药似乎重了几分。

“谢谢。”

邹晓棠摇摇手,脸也红起来:“小事小事,你要难受就贴上吧,我先出去了。”

江淼低头看了看那包膏药,放回纸袋里,轻轻叹了口气。

夜色渐深。

骆遇川推开键盘伸了个懒腰,站起走到窗边。

他今天回来就在整理袁阔海的资料,想抓紧时间多弄一点,这会儿停下来,感觉眼睛都有点花了。

他站在窗边抽了支烟,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拨通了张晶的电话。

“妈,这月的钱我已经转过去了,你自己查一下。”

“哦,知道了。”

骆遇川信用良好,张晶似乎从来没担心过他会拖时间,因此随口应了一句,就转了话题:“这几天你爸手腕上的老伤又犯了,吃饭连筷子都拿不了,直喊疼。”

骆正强以前扭伤过手腕,年纪大了又有点风湿的毛病,这几年就常听张晶念叨。

骆遇川有时候问问有没有看医生,吃过什么药,或者擦过什么药酒。念的次数多了,骆遇川也不知道再怎么回应,所以他沉默着。

“对了,你找人帮忙问问,你爸这个情况,有没有什么特效药啊,”张晶也不管他,顾自念叨着,“你在省城啊,省城医院的医生总比我们这儿的要好,药也用的好吧。”

又来了。

骆遇川抿了抿唇,没吭声。

他知道就算这会儿他说他并不认识什么医生,也没有学医的朋友,没有任何这方面的路子,张晶也还是会有别的说辞。

所以他走回到电脑桌前坐下,抽了纸笔,随手勾画。

“老这么疼也不是办法啊,家里的事儿一点帮不上忙,里里外外最后还是累着我一个人,”张晶忍不住抱怨,“要把我也累病了,这个家还靠谁?”

骆遇川在纸上画了几笔,说:“要不,你考虑请个家政定时来打扫,或者找钟点工……”

不等他说完张晶就大声打断他:“就一点家务事还请什么人啊,我知道你现在挣的多,高薪嘛,那钱也不能这么花,再说你知道现在请个钟点工得多少钱吗?我和你爸那点工资可不够这么折腾的,钱要花在刀刃上……”

骆遇川有些走神。

让他给骆伟买东西的时候,张晶可从来没心疼过钱。

他心里有点烦,张了张嘴,想说这钱我出,又忍了下来。

每月打回去的五千块,请钟点工还是足够的了。

“你听到没啊?钱要省着用,记着给你爸打听治手腕的事儿。”

骆遇川应了一声,张晶那边似乎也念累了,挂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骆遇川动动鼠标,休眠的显示器渐渐亮起。

电脑的桌面背景,却是有江淼的那张摄影社合影。

今天他从展馆离开时,用手机拍下了这张照片。

鬼使神差的。

还放在电脑上当桌面背景。

骆遇川轻轻移动鼠标,鼠标箭头在江淼的笑脸上晃了晃。

他深深吸了口气,点开网页,开始搜索本地哪家医院的风湿骨痛科比较好。

江淼在地铁上接到吴瑕的电话,要他顺便在小区外的路口帮他买份鸡汁馄饨。

“电饭锅里的粥你有没有喝啊?”江淼没忘了他的那锅粥。

电话那头诡异地静默了。

江淼望天:“都成醉鬼了,也不给点面子的吗?”

电话那头还是沉默。

“喂,你不是睡到现在才起来吧?一天都没吃?”

终于,吴瑕清了清嗓,说:“早起了。”

“所以呢?这是买宵夜还是晚饭?”江淼叹口气,“你老实讲,我好决定买多买少。”

“宵夜,”吴瑕语气很诚恳,“真是宵夜,我……你那个粥,我有吃,吃了一碗。”

江淼抿紧了唇没说话。

吴瑕反而急了:“喂?江淼?我真吃了,你没生气吧?喂、喂……”

“吴瑕,”江淼小声开口,“粥,真的很难吃吗?”

吴瑕再次沉默。

“那个,要真难吃,也不要勉强,”江淼颇为挫败,肩膀都往下垮了几分,“我只是没想到,煮个白粥我都煮不好。”

“咳咳,”吴瑕犹犹豫豫地,“江淼,不是这样的,我起晚了,你那锅粥,都焖成一锅干饭了,所以……我才只吃了一碗……喂?”

江淼挂了电话。

路口那家小摊上的鸡汁馄饨汤鲜馅足,江淼给自己也打包了一份,上得楼来,吴瑕已经迫不及待开了门笑嘻嘻地等着,看气色,比起昨晚醉酒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八成。

江淼进屋换了衣服,吴瑕一边吃一边招呼他:“快来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江淼坐下,舀了勺汤喝:“你今天没出去?”

“嗯。”

也算难得,吴瑕很少能在休息日在家呆足一天。

“还难受吗?”

吴瑕摇头:“睡饱就好了。”

“你昨天怎么喝成那样?”

吴瑕还没回答,江淼手机响了一下,有微信提醒,他点开来看,是何彧发来的,问他要不要回Z大看看校庆活动,有摄影社的展览。

他想起之前接到过摄影社社长的电话,问他要之前在摄影社拍的一些照片的授权,当时他在地铁上,听得不是太清,便回说那些作品都是交给摄影社的,只要不商用,他们可以随意处置。现在想来大概就是校庆办展览有用。

他想了想,回复说考虑考虑。

放下手机,瞄一眼吴瑕。

刚才的问题吴瑕没有回答,江淼也不想再问。

他和吴瑕在合租之前,并不算特别了解的朋友,有些话说多了就显得越界。

不过还有些话他不说,又过不去自己那道坎。

“以后少喝一点吧,只是喝醉还好,在那种地方跟人闹起来,出点什么事,怎么跟你爷爷交代?”

吴瑕碗里的馄饨已经没了,他拿勺子搅了搅碗底那点汤,嘴角扯出一个说不清是阴郁还是嘲讽的笑。

“运气不好,遇上神经病了而已。”

江淼看了看他,把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他回想昨天那位乔二少的举动,暗暗担心:要只是神经病还好,要是块狗皮膏药,粘着人就不放了,那你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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